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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过后不久,宫里逐渐迎来了初春的景象。
初春时节,宫里冷的萧瑟的。初春里的活动本来就不如夏日来的欢愉,可今年却不同,因为皇上下令在拾翠殿偏殿特意重建“梨园”,复兴百戏。这不到两个月的功夫,尚仪局在秦昭仪和姚宝林的带领下,将这梨园置办的有声有色。梨园不仅在短时间内招进了大批戏子,姚宝林还特意训练戏子们将方言的剧本转换成了宫里的用语,一时间,宫内上下人人都能荒腔走板地哼几句百戏,连皇后都时常邀请宫中女眷,请梨园戏子到蓬莱殿唱戏演出。
刚用完午膳,宁泊殿里众人都还懒懒地歇着。郁致在房内卧着读《道德经》,正读到“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1]”,刑五福进来道:“娘娘,皇后娘娘遣人来说请了梨园来唱戏,说若娘娘有空请娘娘去听。”
她头还埋在书里,问道:“你怎么声音听着像是受了风寒的样子。”
“咳咳。”刑五福两声咳嗽没忍住,掩着嘴回道:“回娘娘,这冬日刚过,寒天里的衣服收早了,就染上了。”
她把书放在一旁,抬头吩咐银瓶道:“去让后院的甜儿别忙活沏茶了,先去请了太医给五福瞧了再说。”
刑五福惶恐道:“娘娘这使不得,小的哪有这福分。”
她微微一笑,低头望着他道:“我说使得就使得。我刚进这宁泊殿的时候就说了,这房里的人就是我自己家里人一样的,你这些日子照顾我费心,我都瞧见了。我不是那不记恩德的人,五福你这几日先歇歇,养好了身子再出来伺候。”
听了娘娘这话,刑五福跪在地上感激地说:“谢娘娘,谢娘娘!”
她笑着说:“快起啦!我最见不得我屋里头人动不动弯膝盖的,好了,快回去休息罢.”
刑五福这才千恩万谢地下去了,又交代了小太监小郭子一些事情,吩咐他这几日照顾宁泊殿大小事务。
旁边,银瓶和如熙两个人正坐在桌前捡着花生仁吃的。银瓶一边嚼,一边笑着说:“娘娘待下人真是没的说。”
如熙笑着接话道:“我家姑娘从小就和家里下人没大没小的,一点主子的威风都没有。”
“是啊!”郁致瞧了她一眼,笑着说:“要不怎么有你这没大没小的丫头!”
“那怎么办,所谓‘上梁不正则下梁歪’么!”
三人笑成一团,乐了一阵子。过了会,如熙撂下手,走到梳妆镜前把发钗都拿了出来。
郁致问她:“这是做什么?”
如熙一愣,问道:“不是皇后娘娘来请看百戏吗?”
郁致一打袖子,懒在榻上道:“我不去了。最近看戏看多了,戏目也都一个模样,不就是捡皇后和宫里娘娘爱看的那几出郎情妾意的来演。”说罢,又一股脑撑着手坐起来说道:“我反而想看姚宝林演给皇上的戏码,听他说,唱都是民间的一些新鲜事,可奇了!”
如熙听了放下发钗,坐在一旁说:“还说呢,最近皇上可少些来咱宁泊殿了。那姚宝林戏唱得好,秦昭仪舞跳的绝,这些日子皇上可没少宿在绫绮殿。”
听了这话,郁致心里一叹,知道这也是免不了的。她低下头,轻声说道:“风水轮流转,怎么转也该轮到她绫绮殿了罢。早前韦贤妃弄出个龙胎,现在秦昭仪提拔个姚四娘,不都是想方设法把皇上往自己宫里引。就连当初皇后让我陪着她住蓬莱殿,恐怕也存了这个心思。”
“那也不尽相同,先前祁婕妤的龙胎是假,可这姚宝林唱戏的功夫可是真扎实。我看了几场,梨园那么多戏子,还真没有一个赛的过她的神韵,无论演什么,眼睛里那味道都正好,嗓子也清亮。听说皇上过一阵子就打算晋她做才人了!”如熙认真地说道。
听了这话,郁致心里有些乱,自嘲道,这不是正是自己希望的么。皇上不专宠自己,**雨露分沾,以保前朝太平。可真等做到这个份上,自己心里那关又过不去了。她有些心烦意乱地乱翻着手中的书,说道:“才人也罢,婕妤也罢,这一个个娘娘走了来,来了走,又有什么区别。我们同时进宫采选共选了二十二名,到现在,你数得出几人来?也该蹦一两个上台面了。不过这姚四娘确实是个天生唱戏的好材料,那嗓子我听着都叫绝。”
这时候,文睿姐从小间出来了,将那发钗又拿了出来,笑着说:“那姑娘还不去听。皇后来请姑娘还敢不去,这话传出去是什么体统呢。”
她想了想,这样是不太妥当,于是起了身,也不让打扮,就是随意着了便衣,只带了如熙和银瓶二人,沿着小路一边欣赏初春的景色,一面慢慢悠悠地往蓬莱殿正殿走去。
刚走到一个石亭子的一侧,就听见远处冯宝林尖尖的嗓音传来:“童才女,你怎么走的这么慢,是不是瞧不得新封的姚宝林受宠,故意迟来啊。”
一听这话,她气上心头,这冯宝林几日不见,又开始撒欢欺负碗贞了。
她一面朝那声音的方向走,一面听到冯宝林说:“也是,童才人虽然貌美如花,但说才气,远远不如你那位能干的美人姐姐,说歌喉,断然不及这位新封的宝林,就算是论伶俐机智,都不及岑御女与宋采女。宫里人人都知道,皇上是最爱惜有才之人的,童才人空有一副美貌,又能有何作为呢?”
冯宝林瞧着童才人那娇弱的模样,得意的一笑,任你美若天仙,还不是个绣花枕头!没了那不可一世的郁美人护着你,也还不是臣服在我的威风之下!
突然,一个凌厉的声音在她耳边炸开来:“就凭你一个小小六品宝林也敢这么对童才人说话,还背后私自议论妃嫔,你该当何罪!”
冯宝林转过来一瞧,原来是郁美人!她正面带微怒地瞧着自己,冯宝林脸色一变,但嘴上还是逞强说道:“我说的也是事实。”
碗贞只是站在一旁眉头微蹙,她抿了抿嘴,哀求似的和郁致轻轻摇头。
郁致走到她身边,低声问道:“碗贞,没事吧?”
她只是轻轻摇摇头,小声说道:“致姐姐快走吧,别为我惹这些是非。”
郁致一转身,慢慢走到冯宝林面前,一扬右手,冯宝林吓得一哆嗦。只见她手一顿,然后轻轻放在她头上捡起一根落在上面的柳絮,对着她的脸轻轻一吹。冯宝林张牙舞爪地乱抓了一阵,慌乱中往后退了几步。
就算心里再想扇她巴掌,她也知道分寸。眼下殿里面坐着皇后和众妃嫔,今日这气必须要忍下去。
她目光冷冷地盯着冯宝林有些紧张的脸,一字一句地说道:“冯宝林,这宫里还有没有法纪可言,你对童才人出言不逊,若是我告知皇上和皇后,你以为谁能保得了你。识相的你就安守本分,说是还不清楚形势的,那尽管放马过来,我们走着瞧。”说完,拉着碗贞就往殿里去了。
进了正殿一瞧,韦贤妃和秦昭仪都没到,奚充仪远远坐在皇后边上,戚修仪就坐在另一侧,慈眉善目地望着她们几人进来。皇后远远看着她来了,笑着迎了她们两个进来让坐下。
郁致屈膝对皇后、奚充仪和戚修仪行了礼,拉着碗贞选了角落的一处坐了下来。郁致回头一看,旁边不远处坐的是霍采女,便对着她笑了笑,霍采女也爽朗一笑,点点头。
不一会冯宝林进来了,她看到郁致和碗贞,先是绕了一下,行礼后走到戚修仪身边坐下,然后耀武扬威地和郁致对视一眼才撇开头去。
今日唱戏的也不是姚四娘,只是些戏班子里的女戏子。台上面莺莺燕燕唱的都是女儿家的心思,郁致的心本来就不再这上面,也根本没有听进去多少。
她心里记挂着碗贞的近况,侧过头低声问:“怎么这几日冯宝林又这样了?”见碗贞也不开口,心想问她也是白问,就转头问采枝。
采枝是个忠心护住的,她似乎有一肚子的话要和郁致讲。
“这阵子皇上没来,冯宝林嘴里又开始不干不净了。前几日,冯宝林不知哪里找了写陈旧的稻米,日日早起让她的婢女雪梅在殿门口筛米,说韦贤妃要缩小开支,所以自力更生。这阵子我家娘娘都没睡过一个好觉。”
一听这话,郁致心气立刻冲上来,脱口道:“你怎么和你主子一样都是个没脾气的,我让你去照顾碗贞就是想着多个人给她出头的,你怎么也是一个样子。”
采枝脸上一阵委屈,低着头陪着不是。
碗贞拉着郁致的胳膊,诺诺地说道:“致姐姐别怪采枝,是我不让张扬的。”
她话一出,自己也后悔了。本来这事情也怪不得采枝。她立刻转头和采枝赔了不是,采枝并不多想,只是求她想办法治一治那冯宝林,别再欺负她碗贞了。
她在这边生气,碗贞却在一旁安慰她道:“致姐姐不必动气,只是些口头上的纷争罢了。这些事情对于致姐姐是大事,对于我却并没有那么紧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在宫里还是安安分分的才周全。”
“你不知道这其中的厉害,在宫里并不是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的光景。你若是让她们一分,她们就会慢慢骑在你头上作威作福,到时候你再想翻身也就难了。”
“那又有什么办法呢?女子自古就不同男子,女子的命运本来就是身不由己的。”碗贞无奈地叹了口气道。
其实有一个问题她一直都没有问过碗贞,她的家境并不差,为何不让她读书识字。她今日终于按耐不住疑惑,提了出来。
碗贞微微一笑,说道:“我爹娘都是正正经经吃农家饭的人,直到哥哥开了家玉器店,家里日子才算好起来。我的嫂嫂是童养媳,嫁入家中后当牛做马了这么多年,只因为没有生下个男丁,我娘就日日给她脸色看。我知道是我娘不对,所以也总是暗地里帮着我嫂嫂一些。其实我娘又岂是容易的?这些年,我奶奶抱不上孙子,也没有少难为我娘。这一代一代的传统,哪里是一两天就能转变的。我从小看到大,对于自己的命运,从不敢有任何过多的奢求。”
听了这话她这才明白,碗贞是看着家中女子被长辈“迫害”长大的,竟认为认为女子生来逆来顺受是天经地义的。她心里苦笑,造成碗贞今天这样局面的究竟是谁,还难断言。可她这么一个善良与世无争的女孩子,为什么就被这宫里的人如此容不下?她这样柔弱的性子如果不自己坚强起来,那只会随着时间变成一朵枯萎的花朵,凋谢在这宫中的一个角落,无声无息。
绝对不可以,我要用行动证明给碗贞看,女子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只有让她亲眼看到,亲自参与,才能真正摆脱家庭留在她脑中的阴影,才能真正的为自己而活。
远处,冯宝林正她与岑御女谈笑如风。冯宝林似乎永远都不明白,她就是韦贤妃和戚修仪之下一枚最锋利的棋子,这枚棋最简单,但是对付碗贞这样的女子也最致命。她可以一点一点用尽所有的方法把猎物的精力榨干捣碎,最后一口一口把她蚕食掉。
郁致捏紧了案子上的茶杯,暗想,韦贤妃,戚修仪,你们最好祈祷一切平安无事。但凡我有一个机会,我一定会将冯宝林这枚利刃拔了,让你们变成没牙的老虎,看你们到时候还怎么嚣张!
[1]老子春秋《道德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