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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真的可笑,这世上的人皆要诟病禽兽的卑劣,却又有几人能比禽兽更加简单纯粹?
但凡痴男怨女,总也绕不开这三个字,可从不曾听赫连翊提到它,可见,他确与痴男无关。
而今他的代言丢出这样的一句,于奴儿来说,不过是个讽刺,却叫姒黛将那精描细绘的面容彻底扭曲,赫连翊冷若冰霜的表情也似龟裂开来。
卿心终于停止挣扎,从奴儿肩头陡然滑落,它的血和着烟翠的,浸染了奴儿的左半边脸,原本狰狞的紫红印记渐渐有些不同,却又叫人一时说不出到底哪里不同。
当初她用弩弓射伤了他的贵臀,而今他用画戟刺进她的心口,这样,算不算两清?
不再理他还有他手中的画戟,慢慢矮下身,垂了头,随风翻舞的发丝遮住了脸,叫人看不清她的表情,颤着手抚过卿心血琳琳的羽翼,看它滚圆的眼睛渐渐湿润,慢慢混沌,终究,死不瞑目。
姒黛尖声叫嚣:“翊,还愣着干什么,把她的心和肚子里的孽种挖出来,巫祝说过的,只有从活着的妖女身上挖出来的才管用,快挖……”话还没完,身子猛地一颤,那双总噙着销魂蚀骨的媚态的眼突地瞪成死鱼样,紧紧盯看奴儿飘摇不定的长发后那双若隐若现的,血红的眸——莫非,她当真是个妖女?
赫连翊终于有了反应,却只是极轻的一声唤:“奴儿……”
奴儿没有回应他,一手小心翼翼的擎起再不能唤她起床的卿心,一手攥紧月牙刃,缓缓的站起身来,便是男儿。到了伤心处,也要落泪,可奴儿眼角却无一丝湿润。只依稀瞧见似乎有些紫红的齑粉从她脸上剥落下来,散在风中,氤氲成一团淡淡的。血色的雾霭,如梦似幻。将她环绕。
先时仅是风疾雪大,现在竟是天昏地暗,锁妖塔上震颤的金铃声,穿透狂风暴雪,鼎沸的喧哗,直冲上承天门,闹得人心惶惶。
终于。傲然挺立,视线却只停留在烟翠身上,飞扬的长发遮住了她的面容,可在场的人无不感到这个又丑又哑的傻公主开始不同。
被人架着的小栾突然疾呼一声:“公主。”
奴儿微微偏转过头去,脸上的发丝被狂风卷走,露出先前狰狞的左脸,此刻却是吹弹可破的莹润,只在额间有一簇血色的火纹,细致而邪魅的蜿蜒过左眉,在眉梢眼尾绽开一朵嫣红的曼珠沙华。
何谓真正的绝色。只消一眼便叫人失了心魂,浑然忘我,纵然她是如此狼狈,却将享誉九州的。精心妆点过的美人比的黯然无光。怨不得都说她是妖孽,试问人间会有此等妖娆的女子,令人屏息以待,只怕连个大声喘气,都是唐突了这绝代的美人。
一声脆响,唤醒神迷的众人,赫连翊从愣神中回魂,循声看去,愕然发现奴儿竟掰断了戟干和月牙刃之间的连柱,要知道这柄方天画戟是当世最有名望的铸造师用特殊的材质为他量身定做的,较之寻常的戟不知坚韧多少倍,猛地抬头望向奴儿,发现她嘴角竟勾着一抹诡异的笑,缓步向他走来,画戟的尖端随着她的靠近而一点点没入她胸口。
赫连翊不由自主的退步,而那连接在戟侧的月牙刃前角也刺入她胸口,她却好像不知痛一般,始终噙着魅惑人心的笑。
虞宫西北角升起熊熊火焰,似要接连到天边去了,那是海棠苑的方向,突然想起那些慕她而来的生命,而今连人的死活都顾不得,何谈那受世人白眼,苟活于此的奇禽怪兽?但愿它们来时生的与众相同。
十六年浮生一梦,终要面对现实,大虞若存,她是笼中金雀;大虞不存,她便是新朝人祭,但凡是人,若自以为与众不同,便也就和路人甲乙没什么区别了。
眼前就是她曾极力规避红尘,却在他情意绵绵的注视下,自以为在他眼中心底,自己是个特别的存在,却原来,她的特别,不过就是他攀登权势之巅的一块垫脚石,待到功成名就,她的特别,只剩为他的挚爱当药引。
她的人生大不如愿,怨天尤人换不来任何怜悯,反倒是往自己的伤口上撒盐巴,她虽不怨,却也不能叫他们彻底糟践了她。
将掰断的月牙刃从胸口拔除,猛一甩手,向呆在一边的姒黛掷去。
赫连翊反应极快,松开画戟便向姒黛扑去,在那月牙刃伤到姒黛前伸手捏住,没问姒黛可有吓到,回头就去看奴儿,却见她拔出胸前的画戟,快速冲到烟翠身边,抱紧她,三两步窜到城楼边,而后抱作一团的两人,决然的跃下百尺城楼。
“奴儿……”这一声由心底喊出的名字,终被朔风分割得支离破碎,扑身向前,只抓到一缕发丝——透着诡异的,浅淡的血色的发丝,那红白相间的身影,紧紧环抱着气息奄奄的烟翠,瞬间没入护城河中,消失无踪。
“公主,奴婢对不起您!”眼见奴儿消失不见,小栾也变得歇斯底里,挣开押着她的两个侍从,冲向奴儿消失的垛口,毫不犹豫跟着往下跳,却被随后赶来的吴泳一手刀击昏,软绵绵的瘫进他怀里。
赫连翊终于明白过来,方才奴儿甩向姒黛的断刃,不过是声东击西的手段,她知道自己没那个能力在他眼前伤害姒黛,却还是晃他一晃,想来真正的目的就是带烟翠离开,就算喂食鱼虾,也不肯将尸身留给他,更或许,先前她唤他的那一声,也不过是为了勾起他的回忆,从而给自己换取一线生机,赫连翊的心再次抽痛——她,到底爱不爱他?
虞宫好像是突然烧热的锅子,本就骚乱的宫奴、侍婢更加躁动,远远看去,好像一群群焦头烂额的蚂蚁,狂风送来阵阵呜呜。那是,穷途末路的悲鸣。座在黎山腰的锁妖塔,在奴儿跃出城楼的同时。轰然倒塌,从此,这世上。再没那样一个女子,同他心无旁念的相好。
人去楼空。只剩疮痍满目,吴华立在墙头,目光呆滞的望着被血染红的护城河,还有密布在河两岸搜寻的晏军,自言自语:“奴儿,你的命运在出生之时就已注定,就算你不闭口不言。敛尽锋芒,可这个乱世,哪有容你逃避一生的逍遥地,你是殇魂的主人,而今到底冲开符痂,又落在淌满将士鲜血的河中,我不信你会那么容易死去,可不管怎样,我还是要跟你说一声,对不起!”
大雪掩盖了颓败的痕迹。阳光穿透厚重的云层,光柱零落在城楼上,一条大蟒披着灿灿的光辉,蜿蜒而来。最后停在一丘微微隆起的雪堆前,沉寂片刻后,绕着雪堆一圈圈盘旋,直至将浮雪清尽,露出一团殷红,那是奴儿在跃出城楼前,不小心遗下的卿心。
吴华不及赶来,是因为去找孝公宣泄,先前不见冥王,是因为奴儿怕它受害,将它诓进枯井,而后封住了井口,不知它是如何逃脱出来的。
吴华记得冥王一直和卿心互不两立,而今卿心终于不能再与它为敌了,这对它来说,也能算是件快事吧?可出乎他意料的,冥王竟用自己的小脑袋轻轻拱着卿心,一下下的,好像在唤它起来,可卿心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竖起洁白的羽毛,上蹿下跳,叽叽喳喳的叫人把冥王炖了下酒。
不知过了多久,冥王终于放弃叫它起来,转而用身子卷起早已僵硬的‘对手’,那般的小心翼翼,好像怕弄疼了它一样,带着它消失在城楼尽头。
从此以后,虞宫内再也没有黄金蟒,没有神出鬼没的吴总管,没有奢侈浮华的锁妖塔,没有象征君王痴情的挽棠苑,更没有那个与世无争的妖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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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无边际的黑,将她裹束其间,挣不脱,逃不离,胸口一阵阵的痛,许是因体肤之伤,亦或许,仅为心碎……
懵懵懂懂,难辨晨昏,不知今夕何年。
倒是有窃窃的谈话声,似从天边传来,又似响在耳畔,恍恍惚惚的,她听得不很真切:“小师叔祖,这位夫人可还有救?”
“这个角度甚为巧妙,看似伤及要害,实则有惊无险的避过了心肺。”
“竟是如此,这位夫人真是幸运。”
幸运么?如果幸运,怎么会遇上那个人,想来,她极有可能又在做梦,浑浑噩噩,头也跟着疼了,还是回到那处静谧的世界中罢。
又过了几日,奴儿意识渐渐清晰,仍是不知身在何方,好像睡在摇篮里,有双温柔的手将它轻轻摇摆,耳畔还萦绕着飘飘仙乐,她想,自己大概是登了极乐,这样再好不过,和那个人彻底了断,从此没有伤害和算计,她会和烟翠在一起,好好的,快乐的过下去。
只是可惜,她去到的极乐世界和传说中的很是不同,这鬼地方乌七八黑的,一点令人心旷神怡的美景都没有。
一声朗然的唤打断这场天马行空:“夫人,夫人醒醒,在下的师叔祖让您醒来换药。”
换药?换什么药?奴儿迷迷糊糊地想着,对了,她受伤了,被赫连翊那混蛋戳穿了胸口,死人是不会疼的,她会疼,代表还没死,真是可惜,她没能去到极乐世界。
换药!给她……他家师叔祖是男人还是女人?奴儿瞬间清醒过来,先前悠扬婉转的仙乐仍在继续,飘飘渺渺的,是首她从未听过,极清雅的曲子,抚琴之人是个善用技巧的高手,只是可惜,美妙之余,别无其他,她从这个人的琴音中,找不到一点人情味,无喜无怒无哀无乐,叫她想起六根清净,四大皆空的高僧。
转念想想,和尚跟她有什么关系,她该在意的眼前的境况,忙将自我安慰:就算是男人又如何,师叔祖,听听这称呼,就知道有够高龄,一定是个七老八十的糟老头子。不对不对,这么说就实在太失礼了,应该说一定是位超凡脱俗的耄耋智叟。
只有那种藏头缩尾。该打该打,又失礼了,只有那种深藏不露的高人。才能弹出这样优雅恬淡,不染尘烟的曲子。
通常。在这种年纪一把,胡子一堆的圣人眼中,世间众生平等,简单点说,鸡鸭鹅狗猪和人其实没什么分别——都不可以随随便便宰了吃掉,自然,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情况下。更没有男女之分,所以就算她脱.光光站到他身前,在他眼中,她就和开水烫过的死猪别无二致,她一点都不紧张,千万别拿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令恩公自尊心受到伤害,造成日后再也不会轻易伸出援手负面影响。
妈的,就算那老头将她看成一头剃完毛的白条猪,她也没办法真当自己是头死猪。开水烫她,她肯定会惨叫,让她当着陌生男人宽衣解带,不如提刀宰掉她来得痛快。
琴音戛然而止。接着传来一声极优美的,比方才的琴音还动听的软语,却是清冷无波:“良古——醒了?”
被唤作良古的男子恭敬的回道:“是的,小师叔祖,这位夫人已经醒来了,我这就扶她过舱换药。”
奴儿脑袋轰的一响,那个什么良古的男人的师叔祖果不其然是个男人,是个男人也就算了,还是个极年轻的男人,是个极年轻的男人她也勉为其难的承受了,可他还要叫醒她,让她在清醒的情况下自己脱掉衣服,看他在她身上涂涂抹抹,这是何等的变态啊?
“不必,我过去便是。”倒是没什么架子,不过没架子不代表不用脱衣服就能换药,奴儿装死不起来,可紧紧攥着被角的手还是泄了她的底。一阵药香扑进鼻间,清冷的嗓音近在咫尺:“夫人?”这样短的时间,明明方才还在很远的地方说话啊!更关键的是,她并未听见脚步声,这人的身手绝不容小觑,以一敌二,胜算渺茫,对方又是这样的高手,看来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儿,医者父母心,全当他是她父母了。
不对,奴儿霍然起身,一扫先前那些乱七八糟的算计:“烟翠呢?”虽是粗嘎沙哑,可还算清楚。
那人平静道:“谁?”
奴儿大口大口的喘,许久才断断续续的表达出自己的意思:“烟翠——和我在一起的,我没死,那她呢,她在哪?”
那人仍是波澜不惊的:“你说的那个人,我们并未见到。”
奴儿不肯相信:“怎么会——我明明抱得那样紧?”
面对奴儿的质疑,那人并未立即作答,反倒是沉默了一阵子的颜良古接过话头:“颜某既然出手,若当场还有另外的伤者在,自会一道救起,若不出手,便一个都不会救,断然没有二选其一的道理。”
奴儿无言以对,说好要在一起,黄泉路并肩走过,可她没能死去,烟翠却下落不明,不知与她是生离还是死别,她长到十六岁,唯有一个烟翠是真正爱护着她的,而今,连这个唯一,她也不再拥有……
被深爱的人伤害,她痛彻心脾,却没表现出哀伤,直到这一刻,才无法继续维持云淡风轻的形容,彻底崩溃,只是,哭不出来。
久久的静寂后,颜良古突然出声:“小师叔祖,您要去……”
回答声已在远处:“哦,药,忘了拿。”漫不经心的慵懒嗓音,她的忧伤,不再他所关心的范围内。
奴儿微微抬起头来,颜良古的师叔祖,是个没有恻隐之心的家伙。
又是一阵安静后,颜良古突然凑到奴儿近前,压低嗓音,好心提醒她:“你的眼睛伤了,破费了小师叔祖许多好药和心血,换完这次药便能好起来,如果你现在把它哭坏了,前功尽弃倒也罢了,恐怕小师叔祖一怒之下,会将你这对眼珠子给挖出来,没见到尸体,就还有一线希望,没必要为个不定数,定要伤害自己,得不偿失。”
奴儿想,这个人还真不会哄女人,先前几句还像点样子,后面这分明就是恐吓了,没想到那人接着补了句:“别以为在下是在唬弄你。”
这两个人,不但变态,还有暴力倾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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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证明,先前果然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们将她喊起来换药,远没有她想得那么复杂,她的眼睛伤了,唤醒她,方便询问她现在的感觉罢了。
直到这时奴儿才明白,先前不论什么时辰醒来,总也暗无天日,不过因她的眼睛缠着药布,那自然不能得见天日的。
奴儿不知将她救起的两人究竟是何行当出身,他们没对她的来历刨根究底,她也没找到恰当的询问机会。只知道那个声音朗朗的男人叫颜良古,身上是干净清爽的阳刚味,而那个被颜良古尊为小师叔祖的,身上萦着清淡的药香,那药香竟比阳刚味令她莫名其妙的感觉踏实。
颜良古搀她坐进交椅,药香味随即飘来,那人动作娴熟的为她解开覆眼的棉布,宽松的袖摆掠过她脸颊,柔滑沁凉,可已经这样的近了,近到肌肤相触,却还是让她感觉那人遥不可及。
缓缓睁开眼睛,触目所见,好像所有的东西都罩上了一层水帘,影影绰绰糊成一团,难分彼此:“如何?”
“什么?”偏转过头,月白的身影,和他的声,他的人,一样的清冷。
“你的眼睛。”
“看的,不很清楚。”
“嗯。”
简洁明了的对话,在她还没将这白白的一团东西看清时,他又将她送入纯粹的暗色中。
那人的话很少,很难用声音判断他的方位。
颜良古倒是会选择性回答她提出的问题,对于他们的来历,颜良古避而不谈,她也不好死缠烂打,不过关于她的境遇,颜良古倒也不瞒她。
先前幻想的摇篮,其实是艘船,那日恰好泊在虞宫护城河的入江处,颜良古采买东西回来,登船之时,不经意间瞧见顺贴着船舷的,不知死活的落汤鸡,一时兴起,没事找事,将她捞了出来,塞给穷极无聊的小师叔祖摆弄着玩。
这船上就他两个男人在,问他是谁帮她包扎的伤口,其实颜良古本可以说他不懂医术,可他迟疑了片刻后,竟一本正经的告诉她,他是正人君子。
奴儿:……
又过了大约七八天,奴儿不再那么虚弱,清醒的时候便多了起来,那日又听见颜良古的小师叔祖抚琴,循声摸索着走出船舱,瑟瑟寒风扑面而来,将她激得一颤,琴音不曾间歇,那人好听的声音混着琴音飘进她耳中:“良古,斗篷。”
“什么?啊,夫人怎么出来了?”
奴儿愣了一下,不知该如何回他,好在颜良古只是自问自答:“对了,闷在舱里这么久,也该出来透透气。”说罢绕过她走进船舱,片刻功夫便回转,很自然的为她披上了件温暖的裘皮斗篷,奴儿偏过头来,对着颜良古的方向感激的笑了笑:“多谢。”
听着清凉的乐曲,吹着萧瑟的寒风,愈发感觉孤冷,没想到先前从不主动提问的颜良古竟生出兴致来:“对了,这么久,一直忘了问问你,怎么称呼?”
奴儿扯了扯嘴角,原来不是深不可测,只是忘了问:“奴……奴家不记得了。”
这样敷衍的回答,居然轻而易举的蒙混过关,真不可思议:“这样啊,那就让小师叔替你取个可好?”
奴儿:“感激不尽。”
颜良古:“小师叔祖?”
许久:“雪姬。”
奴儿:“血流成河的血,以命祭天的祭?“那个六根清净,四大皆空的小老人竟轻笑出声:“是个有趣的人。”顿了顿,又道:“瑞雪丰年的雪,秦姬越女的姬。”
这是她此生第二个名字,恩人替她取的,只可惜,她没能有机会看清这位恩人的样貌,甚至,不知他叫什么,已失去他的行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