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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沉,屋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明夷扶着疲累气虚的伯鲁上了床,我与黑子商量好了行程便起身告辞。黑子拿了蓑衣说要送我回去,这时,明夷替伯鲁掖好被角,转身取过墙上的一顶竹笠递给了我:“戴上吧,我送你回去。”
是我听错了吗?明夷竟要冒雨送我……我和黑子对视一眼一时惊讶不已。
“还是我送她吧,你得留下来照顾主上。”黑子把准备好的蓑衣披到了我身上。我摇头婉拒:“不用了,你们两个都别送了。外面下了雨,又黑又湿的行路不方便。”
“黑子,你把暖炉烧得旺一些,我送完她就回来!”明夷好像完全没有听见我和黑子的话,他把竹笠往我头上一盖,右手一推门便径自走了出去。
“怎么这就走了?外面路黑,你得带着灯啊——”黑子见明夷出了门,连忙转身拎了一盏带盖的陶灯递给了我:“既然他要送你回去,那我就不送了,明天等我弄了车再去找你。”
“嗯,那我先走了。你待会儿把暖炉烧旺了以后也别放得离床太近,你家主上熏不得烟。”我接过黑子手中的油灯,急忙忙追着明夷出了门。
仲秋的夜里落了雨,任是在楚国这样的南方之地也难免有些阴冷。我裹紧身上的外袍,沿着石屋外的小道往黑暗里走去。小道上的落叶盛了雨水,脚踩上去有些打滑,稍稍快走几步,身子便行不稳了。我停下脚步抬头往前望去,灯火照不到的地方只有一望无际的黑暗和茫茫的雨幕,刚刚还走在我身前的明夷仿佛融入这片秋雨消失不见了。
“明夷——”我拎着陶灯站在原地大喊了一声。
过了许久,暗夜里遥遥地穿来两声几不可闻的击掌声。
“你别走那么快,等等我——”我一边喊一边寻着掌声传来的方向跑去。约莫过了半刻多钟,好不容易才找到了那个说要送我回家的人,“哪有你这样送客的主人?你走得也太快了!”我喘着粗气抱怨道。
“是你太慢了。”明夷转头望了望身后,雨中,石屋温暖的灯光已经变成了黑幕上一颗不起眼的豆粒,“走吧!”他轻轻地吐气,明显地放慢了脚步。
他是有话要同我说,又不想让伯鲁和黑子听见才冒雨来送我的吗?我把陶灯从右手换到了左手,一脸狐疑地打量着身旁的男子:“以前下了雨你连离卦的院子都不肯出,这会儿外面又是风又是雨的,为什么要这么好心要送我回家?”
“你这回去了天枢说不定就要死在那里了。到时候,我未必有空去送你,今晚就权当提前替你送魂吧!”明夷侧脸睨了我一眼,冰冷诡异的话语让我后颈一阵发凉。
“你可是巫士,别在这种半夜阴湿的地方咒我!”
“咒你?我是不想你死,才出来送你的。”
“什么意思?”
“你去齐国之前我交给你的那筒蒲草,你找到破解的方法了吗?”
“算是吧……你给我的那桶蒲草,每一根上面都被人刻了字,零散的时候看不出来,但只要找到合适的方法把它们编织在一起,就能看见密函的内容了。”
“哦,那你编出来了吗?密函都上写了什么?”明夷面色一凛,遽然停下了脚步。
“我可以告诉你密函的内容,但你得先告诉我,无恤昨晚到底有没有来过云梦泽?”
“好个敏顽不灵的丫头!我刚刚在屋里同你说的话,你是一点没听进去啊!晋国日前已经出兵卫国,齐国的军队也已经离了齐境往西面来了。智瑶去年趁卿相重病之际夺了赵家的权力,无恤此次出征连军队的粮草供给都受到了智瑶的刁难。他此刻前有狼,后有虎,即便他知道你住在云梦泽,又哪里还有时间赶来这里见你。”
“他真的没有来过吗?辎重短缺之事他昨夜在梦中和我提起过。”
“智瑶是什么样的人你心里很清楚,你是太担心无恤,才会有此一梦吧。”
“也许吧……”我使劲摇了摇头,努力撇开自己脑中不切实际的的妄想。明夷继续向我询问有关密函的事,我本就无意隐瞒便一五一十地将蒲草上所刻的地名和数字同他复述了一遍。
“这听上去像是一份账目,可数字又有些奇怪……”明夷听完后眉头深锁。
“坎卦的主事是个精明的人,他既然会为这封密函赔了性命,那这些地名和数字之间就一定藏了什么我们没发现的秘密。”
“密函的玄机等你回了天枢之后再想办法去破解,我要提醒你的是,那筒蒲草是我当初从天枢偷偷带出来的,回去之后你不能对任何人提起密函之事,特别是五音夫人。”
“五音夫人?明夷,你在怀疑什么?”
“我没有怀疑任何事情,我只是想提醒你,就算你做了乾卦的主事,天枢对你来说依旧是个危险的地方。”
“五音夫人会因为密函的事要了我的命?”
“如果你做事不够小心的话,她的确有能力让你死在天枢。”明夷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明夷让我小心提防五音,可过了这些年,我脑中对五音的印象已经很淡了。当年,我是艮主祁勇带进天枢的俘虏,她是高高在上掌握我生死的贵妇,我在天枢住了几个月也只见过她三回。在我残余的记忆中,她只是一个美丽的,充满欲望的女人,像一朵暮春时节怒放的红芍,盛开到极致,却在绚烂的影子里透出枯萎的征兆。
“五音是个怎样的人?”我拎着陶灯走在明夷身旁,冷冷的夜风夹杂着细雨扑面而来。
“她……是个奇怪的女人。每次你以为自己看清了她,可她的面具之后永远都还有另外一张脸。”明夷捏起两个指头在耳旁做了一个极诡异的撕拉脸皮的动作。
“我以为她只是个喜欢权力的女人。”我伸手搓了搓被风吹得透凉的手臂。
“这一次她铤而走险,妄图隔离赵氏一人独占天枢的做法的确会让人有这样的感觉。但如果你因此就把她看做愚蠢的,一心只追崇权力的人可就错了。”
“那我应该怎么做?”
“首先,你不可以轻敌。五音对你好,你要努力不让她影响你,掌控你;她若对你使坏,你也不能毫无顾忌地得罪她,毕竟她的地位在你之上。”
“不能顺着她,也不能逆着她,一面与五音斗,一面还要想办法支援晋卫之战,明夷师兄,你交给我的果然是一件又‘好’又‘简单’的差事。”
“对没能力的人来说,这的确是件丢脑袋的差事。不过对有能力的人来说,这又何尝不是件一举多得的美差?”明夷冲我扬了扬嘴角,一副你我心知肚明的模样。
药人……无恤……
为了两个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人,又有什么好退缩的呢!
细雨夜风伴我们走了一路,行至木屋旁,我与明夷行礼作别,他却从袖中掏出一只手掌大小的锦囊递到了我面前。
“这是给你的,现在先别打开,等你哪天想要离开天枢的时候再打开来看看。”
“为什么不叫黑子带给我呢?也省得你今晚陪我走这一遭,白白毁了一件上好的丝袍。”我拿陶灯在明夷下摆上照了一圈,原本绣了水波纹的丝绢已经被路上的泥水、刺荆弄得面目全非。
“黑子手痒,嘴巴又大,你若有什么秘密想告诉别人,就只管告诉他。”明夷把锦囊塞给我后,顺手取过我的陶灯回身便走。
“你说的话,你送的锦囊我都会好好收着。谢谢你送我回来!”我看着明夷的背影高声说道。
“收下了,就别把命送在那里。”明夷没有回头,没有驻足,只摇着灯淡淡地回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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