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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间闷热潮湿,臭气熏天的牢房,黑压压的蟑螂站满了牢房的天顶,成群的老鼠肆无忌惮地在墙角打着洞。我一不小心惊扰了它们,就有两只硕大无比的黑毛老鼠呲着尖牙跳上了我的肩膀。
临淄城的死牢,关押着齐地罪大恶极的犯人。这里暗无天日,这里有进无出,这里的一切像是一场噩梦。
我抱着膝盖坐在满是老鼠屎的地牢里,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的陈逆。
和四儿在剑舍看无邪比剑已经是十天前的事了。在我为无邪的精湛剑术拍手叫好时,我绝想不到,十天后自己会和杀人犯陈逆坐在同一个牢房里,听老鼠磨牙,看蟑螂飞舞。
而这一切都开始于淄水泛舟的那一日……
那天,天格外的蓝,张孟谈在城外的淄水上替我们备了一叶小舟。船上鱼竿、鱼弓、鱼食、鱼网皆齐,他甚至还贴心地帮忙准备了烤鱼用的木柴和调料。四儿和无邪随即被他的友好举动收买,一口一个张先生,叫得无比亲热。可我心里明白,张孟谈的贴心另有目的。他一方面排斥我这个“秦国奸细”,一方面又应了无恤的嘱咐要照顾我,所以只能尽其所能让我醉心游玩,远离齐国之事。
那一日,我躺在小舟上,看着蓝天,吹着微风,高兴时起来撒两回网,累了便支着脑袋在波光中睡上一觉,说来倒也惬意。可惜,这悠闲美好的时光,最终结束在了一个女人的哭声里。
我遇见阿素的时候,她正躲在淄水旁的芦苇荡里嘤嘤地哭泣。耳尖的无邪先听到了她的声音,一甩鱼钩把她从芦苇丛中钩了出来。
阿素是个其貌不扬,瘦高干瘪的贫家女,十八岁的年纪却依旧与生病的老父住在淄水边的一处破屋里。她说她今日哭泣,是因为她得了重病的老父夜夜哀嚎,已经不久人世了。阿素讲得情真,惹得四儿跟着抹了好几把眼泪。
按理,无恤此番行动隐密,我也不该与齐人有太多瓜葛,但身为医者又不能见死不救。最后,在四儿的苦苦哀求下,我跟着阿素回了家。
那是一间破败的草屋,屋顶上的茅草已经被风掀走了一半。木头的房门因为齐地潮湿的气候已经长了点点青霉。阿素把我带到病床前,在那张一碰就吱呀乱响的木床上躺着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他的脸已经肿得看不出样貌,手指和脚趾的骨节又红又肿,我轻轻一碰,他就会发出了凄厉的哀嚎。
这,是我第一次在一个家贫如洗的人身上看见痛症。
痛症——一种被医尘戏称为“贵人病”的病症,得病者,多肥胖,喜食肉喜饮酒,无事劳作。一旦患病,先是脚趾指节红肿,最后全身剧痛,不可立不可走,食不下咽,夜不能寐,直至死去。
眼前的男人已经失去了行走的能力,他痛哭着,求阿素再给他一壶酒镇痛。
我试探着问阿素,她父亲平日喜欢吃什么,喝什么。阿素说,她老父曾是右相阚止府上的伙夫,烧什么吃什么。
啊,是我多心了,原来只是个贪嘴的厨子。
我打消了疑虑之后就写下了一剂药方,更特别叮嘱阿素,她父亲此生再不能饮一滴酒,否则不出半月即便是天神下凡也救不了他的命。阿素一一应下,最后跪地长拜不起。
这个身材瘦削,面色苍白的姑娘说,她想同我学医,哪怕只学如何治愈痛症。
我知道我无法拒绝她,因为记忆里那个跪在阿娘身旁痛哭不已的四岁的我,不让我拒绝她。
以后每日清晨,我都会划着小船到淄水边的破屋去探视阿素的父亲。然后,带阿素在野地里,山林间寻觅半边莲、苄草根、车前草的踪迹,告诉她,所有我知道的和痛症有关的事。
几日来的相处,我渐渐地喜欢上了这个认真、执拗、勤奋好学的姑娘。我教会了她许多常见草药的特性和用法,我希望在我离开齐国之后,她可以成为一名医者,给和她一样贫穷的庶民看病,赚些口粮养活她的父亲。
可就在阿素的父亲能下地走路的第二天,我失去了她的消息。她就像一缕青烟消失在了淄水河畔。
小破屋里空无一物,如果不是倒在门外的药渣,我几乎要怀疑这些天发生的一切只是自己的一场梦。
“姑娘,我认识你吗?”坐在我身前的陈逆用他低沉沙哑的声音打断了我的回忆。
陈逆是临淄城里人人皆识的大豪杰,明日日中就要人头落地的杀人犯。阚止想利用他拉陈恒下台,陈恒为了保护陈氏一族,决然抛弃了他。
我看着这个满脸血污,头发胡子上粘满了秽物的男子,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不认识你,但我兄长认识你。”
“你兄长?”
“四年前,你从艾陵背回了他的头颅。”我起身把装了淘米水的漆桶拎到了陈逆面前,“壮士就要去见哥哥了,洗洗头吧,明日我抱你的头颅去城外见他们。”
浆水老告诉我,陈逆当年从艾陵背回来的十一个头颅都被埋在了临淄城西南面的时水旁。那些头颅的主人都是陈逆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兄弟,我想,他也许会想和他们埋在一起。
陈逆什么都没有说,只默默地把头浸在了淘米水里。
我知道,我今日要走的第一步已经迈出去了。
“让我来吧!”我撩高自己的衣袖,细心地帮他搓去头发上的污秽之物,“狱卒我已经打发了,盒子里还有些酒菜,你待会儿可以吃一点……”
“我不要什么酒菜!”沉默中的陈逆突然抬头擒住了我的手腕,力道之猛似是要将我的手骨捏断,“你是谁家的小妹?”
“痛——”我惊呼一声,急声道,“崔辽是我长兄,我九岁时被卖进教坊做了舞伎。”
“你是崔辽被卖进教坊的幺妹?”陈逆一愣,忙松开了手,“妹子,对不起,这酒菜我不能吃。”
我苦笑一声收回了手,侧过身子胡乱地把大开领的轻纱外袍拢了拢:“壮士是嫌我卑贱,嫌我带的东西和我这个人一样,不干净?”
“不!不是——”陈逆握着拳,目光炯炯,他那两片开裂蜕皮的嘴唇开了两次又紧紧地合上,最后只默默地又把头发沉进了水桶里:“将死之人,谢姑娘厚爱。”
眼前的陈逆,和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样。他沉默,不善言辞,他有敏捷的身手,却有一张愚笨的嘴,在他张刀刻一般的面庞下,藏着的是一颗重情重义的温暖的心。
我轻轻地把手放在了他的脑袋上:“你为什么不逃?你的脑袋不该掉在西门外的臭泥里,你的脑袋该和哥哥一样掉在战场上。”我撩起早已变了色的淘米水浇在他的头发上,这几日我对他知道得越多,就越觉得像他这样的人不该死在污秽不堪的刑场里。
“我不能逃,我不能让陈氏一族的百年基业毁在我手里。”
“我不懂……我只想你死得像你自己。”
陈逆把头从水桶里抬里起来,深褐色的水滴沿着他的头发不断地往下流,流过他的血迹斑斑的额头,流过他脸上的鞭痕,流经他的嘴角。
我抽出绢帕拭去他嘴角的污水。
“你叫什么名字?”陈逆看着我,沾了水的睫毛微微地颤动着。
“杜若,雍门街上的舞伎都以花草为名。”我把绢帕拧了拧放在他手边,“擦擦吧,这水脏了,我去求求他们,看能不能再换一桶。”
“你给了狱卒多少钱?”
“我陪他们过了三日。”我低头不去看陈逆的眼睛,起身站了起来。
“别去了……”陈逆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对不起,杜若。我若早点遇见你,我会赎你出教坊。可如今我的命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你明日拿我的头去左相府找陈世子陈盘,他会替你赎身的。”
“赎身?赎了身又能去哪里呢?”我从自己带来的包袱里取出一壶九酝递给陈逆,“喝一口吧,明天刑场上人多,怕没机会同你再饮一杯送别酒了。”
“嗯。”陈逆接过酒壶,窒了窒,然后仰头狂饮。
我看着他嘴角蜿蜒流下的红色酒液,在心里默默地叹了一句,陈逆,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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