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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节建省
所谓建省之议,是年前有人分别上了两份奏折。一是给皇帝打发回家,赋闲读书的祁世长的条陈,建议在徐州设行省。另一个是监察御史周树模所奏,建议裁撤漕运总督一缺,说到理由,条条是道。
漕运总督管理漕粮由运河北运的一切事务。漕船有帮,称为漕帮,由明朝的卫所演变而来。至今还保留着沿运河的直隶、山东、江南、江西、浙江、湖广诸卫所,每一个卫所之下,又分多少卫、多少所、多少帮。管事的首脑,在卫称为掌印守备,在所、在帮称为领运千总。
明朝的卫所,本是一种兵农合一的制度,计口授田隶属卫所,平时为农,有事当兵,称为屯户。到清朝利用卫所运输漕粮,屯户只管nong舟,不管打仗,本已大失原意。自从皇帝登基,改漕运为海运之后,一方面运河淤塞,不通全漕,一方面海运勃兴,转输便利,南漕一半折银缴纳,一半由海道北上,运河上漕船连樯千里的盛况,再不可见。所以各省的卫所,一律裁撤,屯户亦与一般百姓,毫无分别。
这一来,各省的粮道,也就次第裁减,漕运总督无官可辖,无船可管,不仅有名无实,简直成了个赘疣,是故裁去漕督一缺,早就有人主张,只是周树模形诸奏牍而已。
至于祁世长的条陈,着眼不在裁漕督,而在设行省。他作了一篇文章,名为《徐州应建行省议》,以为当年刘邦崛起,与项羽争天下的这一片千里无垠,莽荡平原,一方面‘控淮海之襟喉,兼战守之形便,殖原陆之物产,富士马之资材’,可以自成局面;一方面‘俗俭民僿,强而无教,犯法杀人,盗劫亡命,枭桀之徒,前骈死而后钟起者,大都以徐为称首。’久为朝廷的隐患,而‘将yu因时制宜,变散地为要害,莫如建徐州为行省。’
这个省的辖区,祁世长有明确的指陈,以徐州为众星之月,东到海州,西至商邱,南起泗州,北迄沂水,包括苏、皖、鲁、豫四省jiā会之区的四十五州县。此省新建,祁世长以为有‘二便四要’。所谓‘二便’实际上只有一便,即漕督可裁,由‘徐州巡抚’兼理裁撤漕督以后所留下的‘未尽事宜’。
另外‘一便’,是练兵容易。因为这个地区的民风,‘朴啬劲悍’,照他的估计,招募一万人,练步队六千、马队四千,如果训练得法,只要三年的工夫,这一万人便有足够的防御力量。这在鱼米之乡的江南是不可能的事。
所谓‘四要’是‘训农、勤工、通商、’,地方富庶了,自然百废俱举,但‘农工商兵皆资学问’,所以‘兴学’为要中之尤要。
“这个条陈,看起来很动人,可惜,纸上谈兵,不容易做得到。”奏折给皇帝jiā军机处,奕将两个抄件转jiā曾国藩,后者草草看过,转递许乃钊等几个人,口中淡淡的说:“我跟子禾相处甚久,很知道他的为人,看起来是又有了静极思动的心思了。”
这是隐隐讥刺祁世长不免书生之见。奕点点头说:“我亦是这么想。不过,祁子禾以家学渊源而闲置,总也难怪他会有这么一番心思。如今虽给皇上罢职赋闲,但在京中清流里亦还很有号召力,大家就觉得他的条陈,不能不用,而要用又实在很难。皇上的意思是说,把原件转到内阁,为的集思可以广益。涤翁,信公,你们都是大学士,不妨切切实实说一个意见,也好和上面去回。”
曾国藩对祁世长的这个条陈,实在不感兴趣,主要的是觉得徐州设省这件事,根本就是空谈。不谈‘四要’之难,只说划定辖区,牵涉到四省,便不知有几许分歧的意见。
不过,朝廷有大政,皇帝多年来倚重有加,倘或缄默不言,无异自贬自削,因而想一想说:“漕督可裁是不易之论,江淮辽阔,江宁藩司照应不到,亦是实情。我以为不妨就此两点去斟酌折中,期于允当。至于分割四省四十多州县,合为一省,疆界的变更最容易发生纠纷,虽然现在是承平时期,但也要多多慎重。”
“对一动不如一静”许乃钊很起劲的说:“就这样把宗旨定下来吧。”
曾国藩颇为欣慰。但不是他的主张得以实现,而是许乃钊的唯言是听。不过口中还得谦虚一番。“我亦是想到就说,话不一定对。”他说:“请王爷再多听听别人的意见。”
“亦不必多听,多听反而莫衷一是。”奕思考片刻,以为以这样的主旨上奏皇帝,天子也不会有什么更多的想法。
随即传军机章京瞿鸿玑进来,撰拟上谕,因为祁世长特重徐州,所以军机处要驳他的折子,就得讲个徐州并不重要的道理。“徐州在江苏,地居最北,若于平地创建军府,既多繁费,所分割江苏、安徽、山东、河南四十余州县,亦涉纷更。今昔形势,迁变无常,汉末迄唐,淮徐代为重镇;宋及金元之际,徐已降为散州。至明以来,则重淮安,历为前代漕督及国初庐凤巡抚,后改漕督驻扎之地。及江南河道总督裁撤,漕督移驻淮城迤西之清河县,实为绾毂水陆之冲,北连徐海,南控淮阳,地既适中,势尤扼要。”
接下来是论漕督原有管理地方之责:“伏查前明初设漕运总督,即兼巡抚地方。国朝顺治六年,裁庐凤巡抚改漕运总督,仍兼巡抚事。漕督之兼巡抚,原为控制得宜,现漕务虽已改章,地方实关重要,与其仍留漕督,徒摊虚名,不如径设巡抚,有裨实用。”
理由说明,奏陈办法:“臣等共同商酌,拟将漕运总督一缺,即行裁撤,改为巡抚,仍驻清江,照江办巡抚之例,名为江淮巡抚,与江苏巡抚分治,仍归两江总督兼辖。一切廉俸饷项,衙署标营,均仍其旧,但改漕标副将为抚标副将,以符定章。”
定了江淮巡抚属下的官制,再定江淮巡抚的辖区。这比定官制更容易,原封不动地转一转手就可以了。
因势利便,亦由江苏的建制与他省不同。他省都是一省一藩司,唯独江苏有两个,一名江苏藩司,随江苏巡抚驻苏州,一名江宁藩司,随两江总督驻江宁。江苏藩司管苏州、松江、常州、镇江四府及太仓直隶州、海én直隶厅。江宁藩司亦管四府,江宁、淮安、徐州、扬州,另辖两个直隶州,南通、海州。泾渭分明,久如划疆而治。
如今在长江以北设巡抚,与苏松常镇的关系浅,而与江淮徐扬的关系深,所以,“应将江宁布政使及所辖之四府二州,全归管理。巡抚所驻,即为省会。江宁布政使应随总督仍驻江宁,总督在江南,巡抚在江北,既无同城bi处之疑;江宁六府前隶苏抚者,即改隶淮抚,亦无增多文牍之扰。”
写到这里,瞿鸿玑自觉这番更张,解消了一个棘手的难题,得意之余,奋笔直书:“不必添移一官,加筹一饷,而行省已建,职掌更新,建置合宜,名实相符。”
这篇折子递上去,皇帝于此是抱着无可无不可的态度,当即以明文颁发上谕,如奏施行,并规定新建行省,由两江总督兼辖。
消息一传,江苏的京官奔走相告,哗然惶然,新年团拜,无不以此为话题,大致愤慨,决定上疏力争。其时江苏京官名位最高的是两个状元,一个是咸丰十五年的状元徐郙,嘉定人;一个是咸丰二十年的状元,都察院御史、南书房行走陆润庠,苏州人。由这两个人出头,领衔出奏。
江苏人,尤其江南的江苏人,最不满的是将江苏无端分隔为两省。譬如前堂后轩一座成格局的住宅,忽而为人封闭中én,割去了一半,én面依旧,堂奥已浅,自然不能甘心。
江南文风大炽,这两个状元更是键笔,所提的理由有数条,第一有关系是“江淮、江苏,若合为一省,则名实不符。昔有控扼两省设为重镇者,如国初偏沅巡之例,至一省两抚,向无所有。现在湖北、云南本有之巡抚,甫经议裁,而江南一省忽然添缺,未免政令分歧。”
其次,“苏淮若分两省,则要政首在定界。自古经划疆里,必因山川阨塞,以资控制,设险守国,盖在无事之时,溯自苏皖分省,亦非复旧时形胜,而苏省跨江,尚有徐淮得力,据上游之势。今划江而治,江苏仅存四府一州,地势全失,几不能自存一省,较唐之江南道,统州四十二,宋之江南路,统州十四,亦复悬殊。”
“惟南宋浙西一路,仅有三府四州,此偏安苟且之图,非盛朝所宜取法。至巡抚藩司,专管地方之事,例驻省城,今设省清江,舍临江扼要之名城,就滨河一隅之小邑,似亦未甚得势。”
接下来的‘其三’,其实是最有关系的一个理由,即为省分的大小,省大不在幅员,而在户口,户口繁密,税赋旺盛,地小亦为大省,倘或地广人稀,幅员虽广何益?但户口繁密,总亦须有地可养,过于局促,施展不开,亦不能其为四方观瞻的大省。江苏之不宜,亦不应分割,由此处着眼,自然振振有词。
这段文章,先由规制讲起,论省分之大小:“国朝经制,分省三等,盖因户口之多寡,亦视幅员之广狭。各行省中,惟山西、贵州两小省,幅员最狭。今苏淮分省,江淮地势较宽,仅及中省,江苏则广轮不足五百里,较山西、贵州,殆尤褊小,势不能再称大省。”
江苏不成其为大省,后果如何?简单明了地说:“若改为小省,则一切经制,俱需更改,而筹饷摊款,尤多窒碍。”
所谓“一切经制,俱需更改”,首先是吏部签分候补人员,江苏便容纳不了那么多而最厉害的是:“筹饷摊款,尤多窒碍”八个字,因为朝廷若有征敛,不管是额内正用如练兵经费等款项的筹措,或者临时需要集资,如皇帝万万寿,举行庆典,虽然早有明发上谕说一切从简,但各省还是要被责成必须依限缴纳的‘摊款’,江苏总是高居首位,即以江苏膏腴之区,而又为大省,怎么样也推托不了。如果江苏改为小省,则前面已经说过,“因户口之多寡,亦视幅员之广狭”,虽为膏腴之区,无奈幅员太狭,尽可据理力争。
其‘有关系者四’,说来亦是气足神定:“漕运总督所委漕务人员,皆系地方官吏,又有屯政军政与地方相附丽。定例兼管巡抚事者,所以重其事权,初不责以吏治。”
这是隐然驳斥漕运总督兼有巡抚职责之说,以下便正面谈到,江宁藩司,力足以顾江北。“淮徐之去江宁,远者仅数百里,不为鞭长莫及。而三府二州之地,特设两道一镇,固已控扼要区,布置周密。其地方要政,向由藩司秉承总督,以为治理,历久相沿,未闻有所荒脞。今之改设,似出无名。”
“‘无名’犹在其次,难在执掌权限,有所冲突。‘若江宁办事,悉仍旧贯,则江淮巡抚,虚悬孤寄,徒多文移禀报之烦,无裨吏治军政之要。”
行文到此,下面这段结论,自然掷地有声:“江苏跨江立省,定制已久。疆宇宴安,官吏无阙。朝廷本无分省之意,江督亦无废事之虞。顾以裁漕督而添巡抚,而设巡抚而议添行省;办法既超乎倒置,定章必归于迁就。”
以下引用咸丰十六年御史陈廷经条陈‘变通疆舆’,曾国藩驳倒此举有两句警语:“疆吏苟贤,则虽跨江淮,而无损乎军事吏事之兴。疆吏苟不贤,则虽划江分治,而无补于军事吏事之废。”
陆润庠和徐郙领衔的这个折子,特为引述这段往事,恭维当时君臣:“仰见廊庙之虚怀,老臣之深识”,认为前事不远,可备稽参。
结论是要求重议。内阁奏定的会议章程,共计七条,第二条规定:‘查内政之关系者,如官制裁改,新设行省等类,由各衙én请旨会议,或特降谕旨举行’,与此正相符合,所以奏折上很委婉的说:“立法期于必行,更制亦求尽善。可否援照新章,恭请饬下廷臣会议,并饬下沿江督抚一体与议,复奏请旨遵行,俾见朝廷有博采群言之美,无轻改成宪之疑。臣等籍隶该省,情形稍悉,不敢有所见而不言,谨缮折具陈,不胜待命惶悚之至。”
奏折一递,当然发jiā军机。奕事先虽有所闻,只当江苏京官是因为无端失地而不满,可以用一顶大帽子把他们压了下去,及至细看原折,头头是道,不由得愣住了。
其余的军机大臣,传观了这个折子,亦都面无表情,唯有许乃钊不便装聋作哑,想一想说道:“江淮设省,原是为了漕督已裁,地方不可无大员主持,事非得已,江苏京官应该体谅朝廷的难处。如今明诏已发,通国皆知,何况漕督亦已改授为淮抚,朝廷莫非还能收回成命?”
“只有暂时压一压再作处理。不过,”奕问道:“上头问起来,该有话jiā代。”
“上头问起,我有话答奏,只要江苏京官不闹,慢慢儿可以想法子。”
“信公,”恭王问:“请你告诉我,这个法子怎么想?”
“无非顾全朝廷的威信,慢慢儿想法子补救。”
“好”奕想得了一个办法,“你我分任其事,上头问道,请你担当,江苏京官,我去想法子安抚,请他们别闹。”
“是了,我听王爷的吩咐。”
于是带着原折进见,不出所料,皇帝第一件事就是问这一案。
“他们的话,也不能说没有道理。”皇帝说:“当初……是不是办得太草率了一点呢?”
“是”奕回头望了一下。
“原折自然言之成理,不过有些话是避而不谈。江淮一带,南北要冲,民风强悍,从前是出捻子的地方。漕督、河督两标兵,加上淮扬镇总兵的各营,亦不见得能应付得了,如今漕督一裁,漕标移撤,江淮之间,伏莽四起,将成大患,所以不能不设巡抚镇守。至于江苏虽分割为两省,就两江总督而言,仍是整体,一切钱粮征派,应该不受影响。地犹是也,民犹是也,倘以省分大小为借口,对征派故意推诿规避,其心就不可问了”
这番振振有词的话,皇帝觉得亦很不错,便即问道:“且不说谁对谁错,江苏京官既然有这么一个奏折,总得处置才是”
“是”许乃钊答说:“原折亦只是奏请会议商酌,并饬沿江督抚一体与议,本来亦是件从长计议,一时急不得的事”
“好吧,你们先商量着看。”每到年底,皇帝总是处于一种神态慵懒,不愿意过多生事的状态下,许乃钊入值军机处有年,自然知道他这样的脾气,于是,一件大事,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让他暂且敷衍过去了。
接下来便是奕去安抚江苏京官了。他是采取的擒贼擒王的办法,传个帖子专请陆润庠和徐郙两个吃饭,不提正事。饭罢又看自己的收藏,到得起更时分,陆润庠和徐郙起身告辞,奕方始问道:“凤石,我想起件事,你们递那个折子,是怎么打算着来的?”
“王爷明鉴,兹事体大,总期斟酌至善,庶无遗憾。”这是徐郙代替陆润庠在回答。
“诚然,诚然不过,寿蘅,我要请教,如果你我易地而处,我该怎么处置?”
这句话将徐郙问住了,想一想答说:“似乎不能不召集会议。”
“召集会议的上谕怎么说?要皇上认错,收回成命?”
这一问不难回答“召集会议就是。不一定要见上谕。”
“是了谨遵台教。”奕劻拱拱手。对陆润庠说:“凤石,咱们就此约定,会议我一定召集,上谕可是不发了”
“是”
“只怕贵省有人等不得,又递折子来催,如之奈何?”
“请王爷释怀,王爷肯全我江苏疆土,大家自然耐心等待,我回去告诉同乡就是”
“好请你务必都通知到,尤其是贵省的那班都老爷,我实在惹不起。”
陆润庠笑了,忍不住说一句:“王爷大概吃过都老爷的亏”
“不谈,不谈”
彼此打个哈哈,一揖而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