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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节 倾轧(2)
六福得了肃顺的知会,开动脑筋的找机会进言。他在御前当差多年,深知皇帝的脾气,用过午膳之后,总是要小睡片刻,睡醒之后,精神健旺,召见臣工、批阅奏折,有时候一直会忙到深夜——若是因为什么事搅了每天下午的一番休憩之机,则一整天都不会‘开颜’,下面的人个个得加上几分小心。
按照往常的习惯,由惊羽伺候着皇上用过一碗参茶,然后服侍他更衣***,待他睡熟了,再轻手轻脚的退出去,半个时辰之后,准备净面、洗手,再促驾起床。但今天六福抢着伺候差事,把参茶呈上,故意没话找话,“万岁爷,奴才今儿个上午见到贵人主子房中的小森子,听他说,贵人主子一夜都没有睡好。”
“哦?怎么呢?”
“听小森子说,是长春宫前搭建戏台,一直忙到掌灯之后,万岁爷您是知道的吧?贵人主子睡得早,给他们这一搅和,瞌睡虫赶跑了,再想安枕,就难了。”
“长春宫搭戏台,怎么忙到半夜了吗?”
“可不是吗?”六福见皇帝神态逐渐凝重,似乎很感兴趣的样子,在一旁又说道,“内务府和工部原定是三月初五报齐,如今眼看着还剩不到十天的功夫了,根本忙不过来,自然只有连夜赶工了。本来呢,这是容不得奴才多言多语的,只是啊,若是总这么下去,耽误了宫里几位主子的休息,可怎么得了?”
皇帝再聪明,也禁不住他这样的簸弄,忍不住心中来了火气:从新年之后,杨贵人独宠椒房,到二月初,天葵未至,传太医院请脉,果然是怀了身孕,这让杨贵人又是疑惑,又是难过。入曹氏一门两年有余,始终不见动静,刚刚承欢不及三月,居然就梦熊有兆了?数日之间,心中满是自怨自怜之气,偏偏腹中胎儿的父亲,又是如此一个绝对不能以冷语相加的,杨贵人胸中纠结成一团,更感郁闷非常。
用过几帖安胎的药物之后,心情方始转好了一点,不合妊娠反应随之而起,成天什么也吃不得,原本红润丰腴的脸蛋,快速的消瘦下去,皇帝有时候到长春宫中去看她,也很是觉得心疼。今天听六福说,为长春宫大工一事,折腾得自己的宠姬一夜没有睡好, 更是来了怒气,“走!到长春宫去看看!”
出宫往南直走,六福心中暗喜,抢上两步,招呼一名小太监说:“赶快到长春宫,告诉内务府的官儿,万岁爷驾到,让不相干的人,赶紧回避。”
小太监从间道飞奔而去,一进长春宫便大嚷:“万岁爷驾到,不相干的人赶快出去!”
在场的内务府官员大惊失色,皇帝突然驾到,所为何来?堂郎中雷廷昌慌了手脚,一面撵工匠出门,一面找长春宫的太监,预备御座。就在这乱作一团的当儿,皇帝到了。
一踏进来脸色就难看,望着一堆堆乱七八糟的木料麻绳,不断冷笑,对雷廷昌等领着内务府的官员,磕头接驾,根本就不理。“戏台呢?”鸦雀无声中冒出来这么一句,声音冷得象冰,雷廷昌顿时战栗失色。
“万岁爷在问:戏台怎么还没有搭好?”
“是,是下月初五报齐。”雷廷昌嗫嚅着说,“今儿是二十六,还有十天的限。”
“哦?”皇帝语气极其不善的哼了一声,“这样说来的话,倒是朕问得不对?你还有占着理哪!”
遇到这种时候,跪在地下的人的穷通祸福,都在六福手里,如果他肯善为解释,或者先装模作样地骂在面面,为皇帝消一消气,至少大事可以化小。不然,虽是小事,也可以闹大。六福这天是存心要将事情闹大,当时便问雷廷昌说道:“十天就能搭得好了吗?”
“能,能!”雷廷昌一叠连声地说,“那怕一天一夜,都能搭得起来。”
京里干这一行的,确有这样的本事,六福当然也知道,却故意不理会,只冷冷地说道:“既然这么着,又何必非要下月报齐?挑个好日子,早早儿搭好了它,趁万岁爷和各位主子娘娘高兴,就可以传戏,不也是各位老爷们伺候差使的一点儿孝心吗?”
这句话如同火上加油!皇帝厉声叱斥:“他们还知道孝心?都是些死没天良的东西!”说完,掉头就走,走了几步,回头吩咐:“去看,内务府有谁在?”
这是传内务府大臣。除肃顺之外,还有一个叫师曾的在,听得这个消息,格外惊心动魄,因为不但他本人职责攸关,而且他的长子文麟现在造办处当郎中,长春宫搭戏台派定六名造办处司员合办,文麟恰是其中之一。
战战兢兢赶到养心殿,递了绿头牌,却一直不蒙召见,想打听消息,都说不知道。等了一个时辰,小太监出来传知:不召见了。却颁下一张朱谕:“内务府堂郎中暨造办处主事雷廷昌,贻误要差,着即摘去顶戴,并罚银示惩。”
接下来便是罚款的单子,雷廷昌五万,司员六人,各罚三万,总计二十三万两银子,限三月十一日交齐。
在被罚的人看,这么一个不能算错处的错处,竟获此严谴,实在不能心服。俗语说的是‘打了不罚,罚了不打’,如今既摘顶戴,又罚银子,是打了又罚。这从那里说理去?只有一面督促工匠,赶紧将戏台搭成,一面商量着找门路乞恩,宽免罚款。
要想乞恩,先得打听皇帝何以如此震怒?这一层雷廷昌比较清楚,因为当时震栗昏瞀,应对失旨,事后细想,却能找出症结,坏在六福不肯帮忙。然则,他的不帮忙又是所为何来?想想并没有得罪他啊!何以出此落井下石,砸得人头破血流的毒手?
这个疑团很快地打破了。第二天军机承旨:“内务府堂郎中着成祥去。”
旨意一传,众***感意外。成祥年纪轻轻,而且任职内务府未久,居然做到内务府堂郎中之职的重任?奉宸苑郎中与内务府堂郎中,同样是郎中,但就象江苏巡抚与贵州巡抚一样,荣枯大不相同。内务府大臣并无定员,且多有本职,往往与遥领虚衔没有多大分别,内务府的实权多在堂郎中手里,如果干练勤练,圣眷优隆,一下子可以升为二品大员的内务府大臣。所以这一调迁,在成祥真正是平步青云了!
再深入打听一番,内情愈加清晰。成祥攀上了肃顺这颗大树,而且在圆明园万寿山大工之中,帮同办差,精明能干。再有一节,京里这几年原有两句话:“帝师王佐、鬼使神差”,是说皇帝的师傅,亲王的辅佐、洋鬼子国度的使节和神机营的差使,都是登龙捷径。四样身分,有一于此,即可春风得意,而况成祥既是‘鬼使’,又是和公爷世子是身份?
而在周旋盈门的贺客之际,他念念不忘的是两个人,一个是肃顺,一个是雷廷昌。后者犹在其次,肃顺那里,是必须立即有所表示的。于是他托词告个罪,从后门溜出去,套车赶到肃顺府上,进门跪倒碰头,“六叔,侄儿给六叔请安了。”
“你来啦?”肃顺摆手让他站起来,看着他俊俏而明媚的五官盯了一会儿,成祥给他看得有点发毛,不自然的笑了笑,“六叔?”
“你今年只有十九岁,不到弱冠之年,爆得大名而不祥啊!”成祥没有想到肃顺兜头说出这样的话来,很是楞了片刻,赔笑说道,“六叔教训的是,小侄日后当奉以谨言慎行之道,不敢自招祸端。”
肃顺心中叹了口气,这一刻,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一番做作,于成祥是福是祸了,当下不再多想,又说道,“内务府这边的差事,你打算如何措手?”
“…………”
“你怎么想就怎么说,不必有所顾忌。”
“是。”成祥答应一声,开口说道,“小侄想,雷廷昌固然有错,但经此一事之后,料想他也能学会用舍行藏之道,而且,雷氏一门,术业有所专攻,侄儿想,不论圆明园大工还是长春宫戏台,甚至日后皇上命操办而行的暖气铺设,都离不开他这样一个专才之人。故而小侄想,还是要将其拢入毂中,为六叔所用才是的。”
肃顺满意的一笑,“小小年纪,思虑如此周详,六叔当年,也不及你啊。”
“六叔这话,叫侄儿如何敢当?侄儿这点小心思,又岂能和六叔相比?”成祥笑嘻嘻的说道,“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侄儿跟在六叔身边,只求能够学得六叔十成功力中的一成,就一生受用不尽哩!”
“嘚、嘚、嘚!”肃顺笑骂着打断了成祥的话,“你这惫懒小子,就会耍嘴儿!”
笑了几句,肃顺又说道,“等一会儿你到雷廷昌府上去一次,便如你刚才所说的,日后的大工还多有用得到他的地方,而且,这样的人才收入囊中,于你日后仕途展布,亦多有助益。”
“是。”成祥答应一声,不再在肃顺府上多做耽搁,转身告辞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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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西城帽翅胡同雷廷昌的府上,把帖子递进去,听差的出来挡驾,说主人有病,不能接见。
“三叔病了?我看看去!”成祥年纪轻轻,却极有主意,迈步向内便走,门下的听差是个老实人,推避不及,由着他闯进二堂。一面走,成祥一面大喊:“三叔,雷三叔?”
到底都是内务府的人,而且成祥相貌俊俏,又生来的一张如同抹了蜂蜜的嘴巴,雷廷昌不能坚拒,也无从躲避,只得迎了出来,强笑着:“你这会儿怎么有功夫来看我?”
“特为来给三叔道恼!”说着深深一揖。
雷廷昌确实有一肚子气恼,不敢恼皇上,也不敢恼六福,原就牙痒痒地想在成祥身上出一口气。谁知他不速而至,先就乱了自己的阵法,此刻再受他这一礼,真所谓‘伸手不打笑面人’,这份气恼,看来是只有闷在肚子里了。“咳!”他长叹一声,“我恼什么?只怨我的流年不如你。”
“三叔跟我还分彼此吗?便宜不落外方,我替三叔先看着这个位子。等上头消一消气,想起三叔的好处来,那时候物归原主,我借此又混一重资格,就是沾三叔的光了!”
雷廷昌笑了,“你真行!”他说,“就算是哄人的话,我也不能不信。”
就这立谈之顷,主人的敌意,不但消失无余,反将这年岁小小的成祥视做近人,请入书房,细诉肺腑。雷廷昌也不相信以成祥如此年纪,就能够有这样一番谋略;而且,他在内务府的根基未浅,也断不至于到自认能够挖他的根的地步,旁敲侧击的询问了几句,成祥也不隐瞒,把肃顺于他的怨怼之情简单了说了几句。
雷廷昌这才知道是当初的一番奏答惹出的祸事,心中大悔!什么人不好招惹,居然就惹到这个活阎王的身上了?“那,你说,可还有什么补救之道吗?”
看他手足无措的样子,成祥知道他是真的害怕了,“三叔不必惊慌,不瞒三叔说,刚才我来贵府之前,还曾经到肃大人府上去过,听肃大人说,这一次,不过是收小惩大诫之意。等找个机会,三叔亲自过府,给大人陪一个不是就行了。”
“哦,哦。”雷廷昌呆呆的哦了几声,忽然长身而起,“择日不如撞日,我现在就去给中堂大人赔罪。”
“现在时候已晚,还是等明天吧。”
雷廷昌看看天色,果然已经是红日西斜,金乌欲落的辰光了,从这里到肃顺府还有点距离,夜来拜会,多有不宜,只得罢了,“那,你今天晚上就不要回去了,等一会儿我派人给公爷府送个信——就在我这里用餐吧?”
“本来也正要叨扰三叔一顿。”
酒宴摆上,叔侄两个围桌对坐。成祥年纪虽轻,酒量却相当好,陶然饮杯之间,又很认真恳切的安慰一番,说了几句话,然后便跟雷廷昌要人。这是很高明的一着!
不独为了安抚雷廷昌和他的那一帮人,而且也是收雷廷昌的那一帮人为己所用。在雷廷昌自是求之不得,毫无保留地将他在内务府的关系都交了出来。
成祥答应尽量照旧重用,但话中留下一个尾巴,如果肃顺或者其他的什么人另外有人交下来,又当别论。这是预备有所推托的话,然而也是老实话,雷廷昌也是可以体谅得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