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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节 再掀大案(3)
皇帝举步向前,崇实落后半个身子,微微弯着腰,亦步亦趋的跟着,在后面是惊羽、六福并几个手中托着伞盖,拿着马扎,衣物,热水壶,茶具等物的小太监。一边漫无目的的前行,皇帝口中一边问道,“这一次回京改任,在山东的时候,可曾到济南去啊?”
“这,不曾去过。”
“为什么?”
“奴才,奴才心中思念君父,路上不愿多做耽搁,故而顺水路,直抵通州了。”
皇帝心中略有感动,不过面上丝毫不露,转而问道,“这一年来,在任上所得所见如何?”
“是。”崇实料到皇上肯定会问及这一节,也早有准备,“奴才不敢说省内吏员、往来官员之间的风气为之一振,不过,奴才所料理的衙门之中,却诚然有云霄之别。”
“哦?认真说说?”
“是。”崇实一边跟随前行,一边把这一年来在四川任上大肆改革往来迎送、铺张扬厉的经过说了一遍——。
崇实为皇帝怒斥一番,失魂落魄的回到了成都,虽然路上在济南耽搁的几日,又为阿玛的事情,使心情为之和缓了一些,但等到回任之后,思及自己数载所行,惹得皇上动怒,眼见圣眷见衰,那份心中的隐忧,怎么也挥之不去,连着多日,都没有好脸色给红莲和孩子们看,吓得一家人如避猫鼠一般,只想躲开他远远的。
崇实自感无奈,苦恼着心绪回到成都,在京中御前演出的一幕,也多为同僚、属员知晓,和他府中的妾室、孩子们一样,这些人知道主官脾气不好,尽可能的将公事料理得妥妥当当,让他半点找不出发泄的借口。
说到这里,崇实苦笑摇头,“奴才在四川任上数年,只是以咸丰八年五月间之后,方始有了如臂使指,融会贯通之感。”
皇帝也给他的话逗笑了,“这样说来的话,龙茂道下的各司职员,倒是很知道眉眼高低呢?”
“是。圣明无过主子,这些人,都是做老的官职的,旁的事情不敢说,只是这份察言观色的功夫,真正是奴才平生仅见。”崇实说,“其实,奴才总是想,若是这些人都能够将这份心思用到正途上的话,则天下事无不可以大治的。”
“你这句话说得有大学问。”皇帝站住了脚步,抬头看去,君臣两个举步行来,已经到了贤良门前,远远的有各部官员,或者偶然经过,或者有等候递牌子传见的,眼见御驾近了,纷纷跪倒行礼。
皇帝皱起眉头,回身吩咐,“六福?去告诉他们,今个儿谁也不见,等明天再说。”说完用手一指,“崇实,你在京中多年,还从未有幸到军机处去过吧?”
“这,不曾有过。”
“走,朕领你进去转转。”皇帝兴致极高,轻笑着在前面引路,崇实、惊羽几个随后跟着,到了军机处直庐前,排闼而入,“和你说吧,这里朕也不是经常来,翁心存几个,规矩太大,又是行礼,又是规劝,有时候弄得朕也没有了心思。行啦,都起来吧!”最后一句话,是对着迎驾出来的载垣、文祥几个人说的。
文祥碰了个头,就势起身,顺着皇帝的话头说道,“非是奴才等想扰了主子的兴致,只是,这天下间哪有主子探望奴才的?主子有什么事,交代奴才等去办也就是了……”
皇帝孩子气的一笑,“朕不理你,也不要和你说话。崇实,你接着和朕说,也给军机处的这几个人说说,川省任上这一年来的所见所闻?”
“是。”崇实接着刚才的话头继续说道,“到了咸丰八年的六月间,奴才有一天忽然想到,与其为下属僚员所敬畏上官之为人,不如将此时此法贯彻始终,一则尽可以让奴才不必再为一己心绪不宁而导致众人概受株连;再则,奴才想,若是真的可以行之成文的话,必然可以使这种良好的为官风气贯彻始终,也好免去将来有朝一日,人亡政息之弊。”
“嗯,想得倒是不错,只不过,如何推行呢?”
“奴才想及当年皇上东巡直隶天津时,天津知府胡林翼胡大人曾经就往来应酬,各方需索不断,以为疲命一事,以此为前鉴,并拜访总督贤关老,王总督也深以奴才的话为然——仅以咸丰七年一年计,省内用于迎来送往的种种靡费银两,就超过了六万两之多。每月也有五千两,每天也有近二百两的花费,虽说都是公出银两,但这每日从无间断的酒食征逐,于己无利,于国、于民有伤,王大人也说,早应该认真整肃一番了。”
皇帝沉默了半晌,忽然抬头问道,“王庆云,朕记得他是道光九年的进士吧?”
“是,皇上圣记无错,王庆云正是先皇九年的进士。道光二十八年的时候,任职山西巡抚,在任上多有建树,官声远播,皇上登基之后的咸丰三年,捡拔其做了四川总督。”
“这样看来,王庆云倒是很把朕的话记在心上的。”皇帝点点头,“传旨,四川总督王庆云,在任上能够知人善任,兼听而明,并能破除情面,将省内原有种种弊政,痛下决心,加以删改,可称总督表率,着赏穿黄马褂,并加赏一年俸禄。吏部加一级记录在案,待回京述职时,酌先引见。”
“喳。”
皇帝一指崇实,“你接着说,接着说。”
“是。”崇实又说,“虽然有省内新政推行而下,但大多官员,多年来萧规曹随,早已经习惯了这等……”他斟酌了一下用词,“这等官场旧有习俗,故而乍一听闻要革除弊政,多有不满、怨怼之声,奴才不敢欺瞒主子,这一年来的时日中,奴才就是与这等人来回争扯,……”
皇帝听着他的讲述,脸上的笑容早已经隐去,伸出手指,打断了他的话,“若说往来迎送,友朋相聚,共叙离情,这也是人情之常,朕不但不会阻止,甚或会心中乐见其事。便如同当年在天津的时候,朕听胡林翼所奏陈的事情之后,对纳尔经额和胡林翼几个人说,公务往来,以一荤两素,米饭管够的规程招待,若是彼此同乡、同年,以私人宦囊邀请过府,彼此馈赠,朕丝毫不会过问——事后朕想了想,觉得这里面有一个很大的麻烦,你们可知道是什么?”
“臣斗胆揣测,圣心忧虑的,当是如何划清这其中的界限?”
皇帝轻笑着摇摇头,“你没有听懂朕的话,”他说,“界限是再清楚不过的,若说天朝的官员,连私情与公事都不能分得清楚的话,又要来何用?朕觉得不妥的是,直隶一省,密迩京师,往来官员,迎送之间终究是有迹可循。但远离帝都千里之外的省份呢?例如四川,例如云贵,例如陕西、例如两广、两湖之地,从咸丰三年之后,也只有上一年这个奴才进京的时候……”
他一指崇实,又说道,“向朕说起过此事,朕方有所得。那么其他各省呢?直到今日,都没有任何人于这等事有片言奏陈,是他们不知道省内这种歪风邪气不存在吗?当然不是的!他们比谁都清楚,最起码,比身在九重之中的朕躬,要清楚地多!但始终并无奏折呈递,可见,在我天朝无数人的心中,这样的事情,是无比正常,而且是无比应该的。而这,才是朕始终觉得不对劲,却始终摸不清脉络的一件事。”
皇帝话中大有责备之意,让众人都很觉得不安,特别是崇实,此事是由自己的一番作答引发起来的,要是为此得罪了军机处的几员大佬,就得不偿失了,因此急忙说道,“皇上也不必为这等官员忧劳圣怀,奴才想,只要各省官员心念朝廷,再加以皇上一力整肃,推行新政,则这样的事情,日后定当销声匿迹,不见踪影了。”
“你不必有什么忧谗畏讥之心,”皇帝大声抢白似的说道,“你在四川能够做出这分成效,也算你没有忘记当年之事,更加不曾忘记士林前辈对你的一番劝勉之言。”
崇实呆了一下,才想起来皇帝口中所说的,是咸丰元年的春节,他到浙江许家去拜会的时候,许乃谷的一番说话。“是,皇上天语教诲,玉年公错勉推崇之语,奴才从未有片刻或忘。”
“不过,你离开四川,到江苏任职,省内这种种弊政,可不要因为你一人离去,而有半点薪尽火传之举啊。”皇帝说完,心中有点后悔:崇实即将离任,和他说这些又有什么用?转头对曾国藩说道,“此事,要着实交代王庆云,要是给朕知道,四川省内这种弊政又有抬头之势,朕第一个找王庆云算账。”
“是,臣都记下了。”
皇帝的手指无意识的在炕上的几案上敲击着,半晌过后,双腿一偏,落到地上,“不谈了,此事容后再议。崇实,你和朕出来。”
出了军机处直庐,外面艳阳高照,晒得人熏熏然,头脑有点发昏,“崇实?上一年的时候,你阿玛从山东进献‘丽人献茗’的云雾茶盏,朕很喜欢。你这一次到省赴任,路径山东的时候,和他说一声,于朕有忠心,也不必着眼于这样的小节,想想这几年来在江南、在山东任上,有没有什么行差踏错的地方,能够及时补正改过,方是为臣下之道。”
“这几句话啊,本来朕还想着人到山东传旨的,后来想想,没有这样的必要,也就算了。”他笑着说道,“嗯,另外,你告诉你阿玛,臣工以公心侍朕,便是有一些差错,朕也断然没有穷追到底的,只不过,若是日后为旁人指摘而出,则十余载的情分,亦当付诸东流了。”
崇实一时间不明所以,不过皇帝的话就是上谕,用心记着,然后从头到尾的复述了一遍,“就这样吧,左右你还有几天才要历任出京,到时候递牌子进来,朕再和你说话。”
“是。”崇实答应一声,跪倒碰头,远远的看着皇上的身影走远了,方才怀着一肚皮的疑问,出园子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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劈柴胡同的肃顺府中,一派热闹,郑亲王、怡亲王的两位福晋,由肃顺的两个姨太太陪着,在厅中一边看戏,一边说话。
肃顺也着实是能员,当年在京中不提,外放山西之后,将泽州府治理的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等到山西绿营军士哗变,肃顺连夜奔袭,片言建功,大为皇帝所激赏——出任一年有余,这却已经是第二次回京陛见了——清代的外放大员,多以奏折和京中沟通,并不是经常有机会可以重回帝都的。思及当年他在皇上跟前,言听计从,放手使用的旧事,很多有些眼光的人都知道,肃雨亭骎骎大用,甚至回转京中,也是指日可待了。
因此,这一次借着他回京之机,来自六部各堂,甚或宗室亲贵的客人,几乎要把一条劈柴胡同都塞满了。其时落日犹在,明灯已悬,由敞开了的大门望进去,灯火璀璨,锣鼓喧阗,绕过二道门的影壁墙,乐声就可以听得很清楚了,滴水檐前人来人往,声音鼎沸,从敞开了的大门望进去,为男客预备的,四大徽班的名伶罗致殆尽的堂会,正当热闹的时候。
堂上正在演出的是杨月楼演的《闹天宫》,和他搭戏的是俞菊生,两个人都是张二奎的学生,一身的好武生底子,师兄弟多年,那份彼此的配合默契,无与伦比,动作间行云流水,打斗起来令得台下的看客如痴如醉,真正是演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
杨、俞两个都是天生的一副好嗓音,淳朴有力,浑厚平稳,高亢激越,直有精金旺火之功。一折唱罢,台下喝彩声雷鸣而起,间或还夹杂着一声放赏的大吼:“礼王爷放赏!”
紧接着,四名穿蓝布大褂,戴红缨帽的听差,将箩筐飞也似地抬到台前,立即动手拆开银馃子上的封皮,往台上一撒,但见银光耀眼,满台响声,‘哗啦、哗啦’地响过好一阵,方始住手。
“多谢王爷!”两个人在台板上跪倒谢恩,还未等起身,只听台下又有人喊:“怡亲王放赏!”一番折冲之后,戏台上呜哩哇啦的再一次吹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