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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德里奇一行人由中方士兵‘护送’进京,不料到京当天,各衙门封衙过年,将众人放在驿馆之中,居然连个问讯招待的人都没有了
巴夏理和奥德里奇在中国有年,虽是一南一北,却也都知道中国人有过年封衙的习俗,也知道对方挑拣这样的时间容自己一行人进京,是有意折辱。但自索其解,无关大局,身边连一个能够向总署衙门传话的中国人都很少,还能有什么办法?
没奈何,只好强自忍耐,新年是中国人第一大节,民间非常热闹,距离新年还有十几天的时间,贤良馆外的爆竹之声响个不停,耳中隐隐传来欢声笑语,更显得这驿馆中孤衾难眠,奥德里奇和巴夏理心中难过极了。自问平生所遇,就以这一次所办的公务最为糟心
到了晚上,有容闳、荣禄两个带同总署衙门的随员到了管驿,和英国来人做了通报:明天一早,军机大臣曾国藩将亲自到管驿中,会同英国来使,到西山锐建营去,探望羁困在营中的英军。法军及部分印度兵士。
奥德里奇大喜:“贵国允许我们去探望被俘虏的军士吗?”
荣禄点头,“一切,等到明天见到曾大人之后再说吧。告辞了。”
第二天一早,广化寺门口喧阗一片,几乘官轿和几辆蓝布后档车停在门口,两乘蓝呢子大轿停稳,轿夫压下轿杆,曾国藩和柏葰步履安详的低头而出,一只手扶着胸前悬挂的朝珠,向台阶上看了看,奥德里奇、巴夏理及随行人员已经等候在门口了,看见中国大宪到来,纷纷脱帽弯腰致敬。
容闳上前一步,“两位中堂大人,这位是前任驻华公使奥德里奇子爵,这位是前任驻广州总领事巴夏理爵士。”
“子爵先生,这位是军机处柏葰柏大人,这位是军机处曾国藩曾大人。”
奥德里奇和巴夏理同时轻‘哦’了一声,他们不认识曾国藩,却听说过他的名字,知道联军在山东省内一战成擒,就是由他和另外一个人共同指挥的,对于这个身材中等,不及自己和同伴胸口高的中国老者丝毫不敢怠慢:“中国大人,很遗憾,我们不能在一个更加平和和友好的气氛下相见。”奥德里奇慢吞吞的说道,“对于发生在贵我两国间的冲突,我个人表示非常遗憾。”
曾国藩于洋务所知不多,但曾经听奕和自己说过,知道奥德里奇和上一任的驻华公使文翰比较起来,更显得温和可人,只不过个人立场,于这样两国交往中,实在算不得什么。“特使先生也不必如此。”
他说:“蒙我皇上圣心关切,又天意垂怜,特命本官前来,邀请两位特使先生,与我一起到锐建营一行,探望贵国的军士。”
说罢转身面向柏葰:“涛公,不如就此启行吧?”见他没有更多的表示,曾国藩回身说道,“两位专使先生,请登车与我等同行。”
奥德里奇等这才知道,原来这几辆马车还是为自己准备的,心中难得的升起一股暖意,感激的向曾国藩点点头:“既然如此,就多谢贵国的细致安排了。”
一路无话,到了西山大营前,营中统带阿勒精阿早已经得到兵部的‘滚单’,大开辕门,让轿、马驱策而入,先给柏葰和曾国藩请了安,起身之后,问道:“中堂大人,可是现在就容英国人彼此相见?”
“即使要见,也不必急在这片刻之间,你下去准备一下,等一会儿招英国降军到大帐中与故人相晤就是了。”
曾国藩呆了一下,伸手一拦;“慢涛公,我倒以为,既然皇上以君子之心待人,我等亦不妨痛快一些,就让奥德里奇几个到羁困营中,自行与额尔金等人会晤才好——也免得我等在坐,英人难做交心之语。”
柏葰有些不以为然,“这怕是不妥吧?”他说,“额尔金众人在我军营中羁困多日,布防操演之事尽入眼底,若是将其中机密透露出去?这个责任如何当得起?”
曾国藩老辣已极,心中暗笑柏葰糊涂:若是真的担心英人将西山大营的兵士演练情况透露出去,日后双方再起战事,多有不便的话,又何必有这样一番做作?错非永远将额尔金、伯麦等人扣留在中国,这样的杞忧,又何尝无之?
“涛公,我想,皇上的圣意本就是要英国专使从额尔金等人口中知晓前后经过,我等办差之际,左支右绌,非但不能收杜绝之效,反倒为夷人耻笑我天朝无从容待人之德呢”
柏葰默喻其意,自知说错了话,脸上讪讪然的就不是那么好看了,“涤生兄大才若海。此事倒是老夫糊涂了。阿勒精阿?”
“卑职在。”
“你亲自带英使奥德里奇等人,到羁困营中去一次,到达之后,即刻返回。不可有片刻停留。”
“喳。”阿勒精阿将柏葰和曾国藩引入大帐休息,命军中司务小心伺候,随即转身出来,带着奥德里奇一行人绕过军中主营,走了很远,一直到了出了大营所在的范围,方始看见面前出现了一排建设得非常整齐的营房。
营房的周围用木栅栏围起来,三三两两的站着几个清军兵士,手无寸铁的在巡守,木栅栏的里面,有十几个联军的战士正在踢球,不时传出阵阵欢呼声,外面巡逻的清军兵士对此大约已经见怪不怪了,随意的扫上两眼,神情中一片淡漠。
看见阿勒精阿几个人走过来,兵士行礼请安:“见过阿军门。”
“起来吧,”阿勒精阿问道,“他们在做什么?”
为首的一个兵士嘻嘻一笑,用天津口音说道,“军门,您这不是拿兄弟们找乐吗?谁听得懂那些洋鬼子的说话?只是一个劲的瞎跑,谁知道他们在干什么?”
阿勒精阿笑骂了一声,“赵六儿,你个猴崽子就他娘的显你能”说完一摆手,“打开木栅栏。没看见有人来了吗?”
赵六命人搬开木栅栏,正是里面踢球的联军士兵纷纷站住脚步,回头看去,眼见平日见熟了的脸孔的中国人身边,居然多出了几个和自己面貌相近的外国人?有人认出来了,和身边的同伴耳语了几句,飞快的向一排营房中跑去。
很快的,营房中走出几个人来,为首的正是额尔金他身后跟着格兰特、伯麦、孟托班等英法联军的军官,手搭在额头,向这边望了过来:“子爵先生,爵士先生,先生们?”荣禄一笑说道,“请允许我等就送得到这里吧。诸位先生如果要出来的话,派人向兵士打一声招呼,我们自然会过来迎接。”
奥德里奇真诚的一笑:“多谢您,尊敬的先生。”
荣禄一摆手,和阿勒精阿几个人退出了营区,一直到中国人的身影消失了,额尔金才上前几步,“子爵阁下非常对不起,是我让所有人失望了。”
“不,将军阁下,这并非是您一个人的过错。中方为这一场战斗似乎早就做了充足的准备,而我们,既没有正确的战术,更没有完备的后勤,能够取得这样的战果,保护住了数万名英勇的远征军士兵的生命,已经是您做到的最好了,先生。我想,任何一个国家的将领换做您的位置,也不会比您做得更好了”
在营房门口攀谈了几句,额尔金领着奥德里奇和巴夏理一行人在营区转了几步,兵士的住房建的非常宽敞,两大长列的床铺,房屋的中间、两端各有一架火炉,隆冬的季节里,丝毫不觉得寒冷。
每一个兵士的床头,都有一个小小的木柜子,用来存放个人物品,至于被褥、枕头之物,都是联军自备的,巴夏理左右看看,回头问道,“这里有联军多少人?”
“合计是两千七百二十二人,其余的人,都安置在中国首都周边的其他各军营中。”
“每天的饮食呢?”
“饮食由我等自己筹备、制作。需用之物,由中方提供。”伯麦解释道,“所有花费,一概有账目留存……”
巴夏理呆了一下,追问道,“账目?这样说来的话,你们的各项花费,都是要日后结账的吗?”
“幸运的是,不用花小费。”奥德里奇眼见自己国家的兵士能够得到这样的照顾,心中大为见情,轻笑着开了一句玩笑。
巴夏理不以为然的摇摇头,“没有这样的道理难道中国被俘的兵士,关押在香港军营中的一千余人,事后也是可以向中国人收取各种费用的吗?这真是笑话”
额尔金和伯麦互相看看,大感尴尬,抛开彼此敌对国家的立场不提,被俘之后,中方于联军兵士的和蔼与人道,是这些人没有想到的,中国人知道他们吃不惯东方的食物,便允许联军自己在营中搭建伙房,各种材料能够支应的,尽量满足,实在做不到的,也只好以中国物产相替——味道或者不是那么纯正,但以今时的地位,也不好要求太多了。
联军的武器被全数收缴,个人物品狷介不取,到北京之后,按照登记的清单逐一发还,而羁押在大营之中,除了开始的几天,尚有清军来回巡视,在之后,竟似是自成天地,除了不能像在国内那般的到处浏览以外,全然没有半点对待战俘应有的紧张和严酷。
一月有余的过下来,包括额尔金、伯麦、孟托班等英法联军将领及士兵口中不说,心中却大为见情,偏偏今天听巴夏理的语出不逊,众人不好接口,营房中安静了下来。
过了片刻,额尔金问道:“子爵阁下,伦敦方面,有什么办法吗?”
“总要先将联军的小伙子们安全带回故乡,才是第一要计”奥德里奇给他简单的解释了几句:“同时,格莱斯顿议员——哦,现在已经不是议员了,在新成立的政府中,首相阁下任命他做了外相——作为此次和中方办理一切停战事宜的总代表,已经从伦敦出发,用不到几个月,很快就要到中国来了。”
听闻有回家希望,额尔金长出了一口气,“那可太好了。那可真是太好了”
“不过,数万兵士返乡,也不是一朝能够得成的。这一次我和巴夏理爵士到北京来,是先期以换俘的名义,将联军中与清军俘虏数目相等之一千零六十六人悉数带离北京,其他的兵士,恐怕要等到外相阁下到来,与中方达成正式的停战协议之后,方可成行。”
峰回路转的一句话,让众人的心又冷了下来,额尔金有着军人和绅士的双重身份,片刻之后就做出了决定:“不管是谁先谁后,我作为联军的最高统帅,一定是要等到最后一个才登上开往故乡的军舰的。”
孟托班也说,“我和额尔金阁下的意见一样。我是法国参战部队的统帅,我也要等到小伙子们全部安全了,才最后一个离开”
在营中转了一圈,又到额尔金等人的房中看看,时间有限,不可能容他们尽叙情怀,巴夏理命同来的通译到营区门口,向中方做了结束离开的请求,兵士跑开送信去了。
过了一会儿,仍旧是荣禄和阿勒精阿两个人同来,打开木栅栏,奥德里奇、巴夏理几个在额尔金等人的目送下走出营区,中国兵士再度关闭栅栏。
荣禄上前几步,微笑着问道,“专使先生所见,可还满意吗?”
“非常感谢贵国能够秉持人道的大义,妥善安置联军兵士,令我方非常满意。”
“满意就好,既然已经看过了贵方生活情况,请两位先生到军中大帐去,共同商讨换俘之事吧。”
奥德里奇点头,“就烦请阁下带路吧。”
双方在军营大帐中分宾主落座,奥德里奇先就所见到的,联军兵士受到的有尊重的照顾向中方表示了感谢,紧接着问道,“不知道几时可以容许联军方面的士兵登船返回?”
“这个嘛,我方有具体的要求,是要提前向贵方说明的。第一,这一次换俘之举,首先要在双方战俘全数到场的时候进行,也就是说,需要贵方将被俘的我军将士悉数带至京中,然后再安排进行;第二,此次换俘,是在贵我两国尚未达成正式的停战协议的情况下进行的,故此,能够交予贵方的人员都是从属于战斗部队的印度籍兵士。英、法士兵、将官,都是不能作为此次换俘行动中的可待选人员的。”
巴夏理用力摇晃着脑袋,大声否决吗,“这怎么行?”他说,“贵国这样做法,实在令人遗憾联军兵士不论英国、法国、英属印度国,都是属于同一个战斗序列,怎么能如此的分清彼此?”
曾国藩不慌不忙的答说,“阁下这样的话说错了。诚如我方所说,如今情势,你我两国仍处于战争状态之下,而战端发起,不外英法两国。而印度作为贵国的殖民地,也只是裹挟前来。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巴夏理还想再说,给奥德里奇拦住了,在他想来,只要格莱斯顿外相一到,两国签署正式的停战协议,这样的借口自然也就不成其为理由了;而且,联军在北京的生活得到了切实的保障,也不用担心有受到伤害的事体出现,只能委屈他们多呆几日了。
当先问道,“那,不知道第一批作为换俘的兵士,几时能够成行?”
“只要我方的兵士能够安全返回,即刻可以参照相应的人数,逐一放行。”
“好吧,既然如此的话,我和我的同僚希望能够得到中方的帮助,用电报线路将香港及国内发送电文,请求即刻派船北上,将贵方士兵护送到天津,并转送北京。”
“可以。还有什么?”
“第二,我们希望能够到位于北京周边的各地去看一看,也好知道,我方的士兵是否受到了同样的待遇?”
“这,”曾国藩和柏葰互相商议了片刻,“也可以。还有什么?”
奥德里奇停顿了一下,巴夏理在一边问道,“请原谅,中国大宪先生们,我有一个问题要请问。”
“哦?是什么?”
“鄙人在军营中与同僚会晤之际,听额尔金爵士说,我方兵士在营中的一切花费,都是要在日后如数付清账目的,可有此事?”
“有的。”
“这,难道贵方不认为这样做太过分了吗?两国交战之后,战俘所享用的一切物资,居然要战俘所在之国如数掏钱结账,这难道就是贵国待客之道吗?”
曾国藩点点头,“对于巴夏理阁下的话,老夫不敢苟同。大约是阁下的耳朵出了问题,总是听不清楚问题的实质?我方多次重申,贵我两国如今尚在战争状态之下,贵方战俘能够得到如此的厚待,全在我皇上圣心仁厚,不以畛域为区分,待万民如待赤子。方有如斯之事。”
他说,“若是友朋到访,我天朝自当热情款待,如今两国战事未息,又何来招待之举?那不成了开门揖盗了吗?”
巴夏理给他一番狡辩弄得头脑不清,支支吾吾间问道,“那若是等到两国息兵之后呢?”
曾国藩第一次笑了:“到那时候,贵国兵士尽可以一体返回,也用不到我天朝一切奉养了吧?”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