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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甲三想了想,此事不能冒昧,大学从未听说过,是怎么样的一个章程心里也全然无数,不过只是顾名思义,也猜出个大概,非是一般官学、民学可以比拟的,更且说,是皇上龙心所重,若是真办起来了,办得好不好先不说,只怕国子监和翰林院的那些生员,就要对自己群起而攻了。
他考虑了一下前后利害,碰头答说:“皇上多年来念兹在兹的,自然是利于国计民生的善政良法,只是,大学之道,臣一无所知。贸然进言,恐日后生出波折。不如容臣下去认真参详,抑或回京之后,将大学之名与承办之法与通达之士请教一二之后,再来皇上驾前回奏?”
“也好。”皇帝也没有一天之内就想把成立大学的事情敲定下来的意思,即使是他想,也是绝对来不及的,“左右这一次朕也想把你带回京了。回去之后,和容闳好生料理清楚,嗯,实在有需要的话,朕会给总署衙门旨意,让他们联系在京的各国公使,这是天朝文教昌明的第一件大事,集思广益嘛”
“是。皇上庙算无遗,臣都记下了。待回京之后,定当向容大人好生请教。”
“就这样,你跪安吧。”
袁甲三碰头而出,皇帝双腿一抬,肃顺赶忙上前,为他扒掉靴子,伺候他盘膝坐好,“主子?”
“嗯?”
“主子昨夜没有睡好,明天晚上还要到朝月楼赏月,不如由奴才伺候着,先合眼休息一会儿?”
他不提起还好,这一说起来,皇帝也真觉得有点困了,强打着精神摇摇头,伸手从炕上的御案上拿起一本折子,随意的低头看看,鼻子中哼了几声:“嗯嗯”
惊羽一直在寝宫中垂手肃立着,方才君臣奏答的一幕全数落在眼底心头,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眼前这个和大臣裁决国政,条理分明的皇帝,明明就是经常和自己斗嘴说笑的甘子义,却又似乎不是他?真奇怪,一个人的形容气度怎么会有这样大的变化呢?
她心中不辨滋味,连皇帝的声音都没有听见,“啊?啊?怎么了?怎么了?”
这又是犯了宫中整肃无比的规矩,六福站在门口,快步抢了进来,顾不得喝斥她,上前探头一看,立刻明白,回身到惊羽身边,拿过一个康熙五彩的瓷壶,交到她手中,又向皇帝努努嘴,示意她给拿过去。
惊羽忙不迭的接壶在手,走到书案前,把壶中的**倒进杯中:“皇上,请用。”
皇帝似乎想起来什么似的,一指惊羽,问肃顺:“肃顺,你还记得她吗?”
肃顺当然记得,笑着向女孩儿点点头:“赵姑娘,一向可好?”
“我很好,多谢肃大人。”
因为用不到几日就要启驾返京,军机处早就下了廷谕,所有折奏条陈片子除有军情盗情水患急灾的直递行在,其余奏折一律转往北京留守军机大臣奕处置。所以看去宗卷堆得老高一摞,都是原来余下的没要紧公牍,有请安的,有奏报海关厘金分拨情形的,省内州县官出缺补缺调配分发……诸如此类,虽都是不急之务,府县任缺还是看得留心。
皇帝随意的看着,大多数连朱批也用不到写,用手指在上面做个记号,就放到一边。肃顺左右看看,见皇上留自己下来似乎没有什么公务要交代,就准备请辞,“主子,若是没有旁的差遣……”
“哦,朕忘记了。前几天朕和桂良几个说过,各省都要更多的兴建粮仓,以为储粮,备将来遇有灾年,赈济之用。这件事你下去催问一下,特别是山东、河南、湖光等产粮大省,特别要多多存粮,不要怕粮价上浮,各省若是有趁机哄抬粮价的,派当地所属官员严加管束,不必手软”
“喳。”
“还有,”皇帝抬起脸来,看着他:“肃顺,朕的习惯你也知道,朕最恨什么你也清楚,别没事总想动什么歪心眼儿就想着伸手捞钱,这几年,你捞得还少吗?”
肃顺颜色大变,一打马蹄袖跪了下来:“奴才……”
“行啦”皇帝又转开脸去,不再看他了:“事情到了朕这里,念在你多年来忠君爱父的份上,还可以容忍一二,要是给京中那些都老爷知道了,一份弹章奏上,朕是保你,还是杀你,嗯?”
“奴才叩谢皇上天恩。奴才……奴才今后再也不敢了。”
“这样的话你对朕说过几次了?”皇帝‘啪’的一声,合上奏折,以手抵额,“朕有时候真是搞不懂,你要那么多钱有什么用?吃的,用的,能花你几个子儿?放着大把的银子在家里,长毛儿吗?还是觉得银锭闪着光,好看?”
肃顺这一次随扈南行,沿途各省的属员都知道他是皇帝身前最得用,最得宠的大臣,借着慰劳之名,送到他府中的银票、珍玩、字画不计其数,总之一句话,他到江南来两次,落袋的银子不下三五百万两之多他不是不知道皇帝最恨这样的事情,奈何黄白之物,最是动人心魄,又没有那拒之门外的勇气和毅力,收下一份,其他再有接踵而至的,也就逐一笑纳了。
听皇帝又一次问起,肃顺连连碰头,语不成句:“奴才……奴才甘愿拿出所有收取的银子,充为国用。”
“呸”皇帝恶狠狠的啐了他一口:“你个不打自招的蠢奴才”
肃顺这才想起来,把银子拿出来,更加糟糕,有清流上章问一句:“数年来俸禄几多,何来这许多报效之银?”岂不成了自贻伊戚?可谓是极大的麻烦难怪皇帝骂自己蠢货,真是糊涂到家了。他苦着脸膝行几步,抱住了皇帝的腿:“皇上,奴才料事糊涂,空贻君父之忧,皇上……您给奴才做主啊。”
“六福,惊羽,把他从朕身边拉开”皇帝气恼的说道:“你自己惹出来的祸事,你自己承担,朕可告诉你,银子,一两也不许你拿,该怎么办,你自己想主意,朕管不着”
“皇上?”
“你滚出去朕不想见你。”
肃顺没奈何,碰了个头,躬身出了寝宫,给皇帝骂得满头包,回去还得想办法把这些银子处理掉,实在是伤脑筋啊
皇帝懒得管他,把桌上的奏折放在一边,端起**啜了一口:“惊羽?”
“啊惊羽在。”
“你怎么了?怎么总是神不守舍的?”皇帝把**放到一边,向她招招手:“过来,到朕身边来。”
惊羽怯生生的上前几步,袅袅婷婷的站在皇帝身前,“皇上?”
“六福,你们下去吧。”把几个人哄出去,皇帝笑眯眯的抬眼望着她,用天津话问道,“你知道我为嘛每天晚上都要到梦中舫去吗?”
说来也怪,只要听到他口中那难听却熟悉的天津话,惊羽总是忍不住要笑,呲牙一乐,猛的想起面前的男子是大清朝的皇帝,赶忙收敛:“奴才……”
“嗯?”
“哦,我不知道。”惊羽大着胆子说道:“想来,还是为见我家小姐吧?”
“今后别叫小姐了,就叫青青姐吧。”皇帝说道:“看你家小姐是目的之一,不过也只占了其中的三成,其余的七成,却是为了见另外一个人。你猜这个人是谁?”
惊羽心中慌乱,脸蛋瞬间红了起来,“我……不知道。”
“就是那个从第一次见了他,就和他斗嘴不停,心里一百个瞧不起的如烟姑娘呢”
惊羽撩起眼帘,澄净如水的眸子在男子脸上扫过,又想起六福的训诫,阖了下来:“皇上,您……您?”
“怎么?”
“奴婢的心思,就如前天夜里在车中和甘公子说的那样,不论他是贫贱书生,还是万乘之君,我和我家小姐的心思,都万不会有半分改变的。”
皇帝感从中来,用双臂一拉,让女孩儿扑到在他的肩头:“你不变,甘某人也不会有丝毫改变。”
惊羽趴在他的肩头,声音低低的说道,“真是奇怪呢。”
“怎么了?有什么奇怪的?”
“明明知道您的皇上,奴婢要识得上下尊卑,只是啊,每一次看见您的时候,总会想起那个让人讨厌、又让人喜欢的甘公子哩”
皇帝轻笑起来,“那,你是喜欢朕呢,还是喜欢甘子义呢?”
“皇上是天子,奴婢不敢有半点失敬失礼之处,不过要是让我说实话的话,还是甘公子更让人喜欢。”
“要是把这样的问题问到你家小姐,她一定会说,是朕更讨人喜欢。”皇帝扶她站好,直视着她的眸子:“也只有你啊,敢和朕说这样的实话不枉朕真心爱怜你一场”
惊羽娇俏的一笑,蹲身万福,“愧蒙皇上褒奖,奴婢不敢当呢”
皇帝一愣,想起了这句话是自己当初第一次到船上去,是由自己向如烟说过的,如今她改动几个字,原封不动的奉还了回来,伸手在她挺翘的鼻尖点了一下,“朕就喜欢你这样说话。伺候朕更衣,我们到皇后那里去。”
当下太监伺候着皇帝除掉台冠,貂皮黄面褂换了玫瑰紫套扣巴图鲁背心,戴一顶结红绒顶六合一统青缎瓜皮帽,殿外摆下的轻步辇给他挥手斥退了:“惊羽,陪着朕走几步。”
“是。”惊羽踩着花盆底,跟在皇帝身后,大感吃力。花盆底的结构特殊,走路的时候若是脚下加紧还好,放缓的步伐,只有中间一小块的凸起以为着力点,分外的不舒服,尤其她和赛香君都是汉人家的姑娘,生来裹足,更加难过非常,只是初初进宫,虽然知道皇帝喜欢自己,也不敢恃宠而骄,更加不懂这其中的规矩,也就不敢出言请旨。
皇帝没有注意,绕过满园花草繁茂之间的小径,向园子后面走去。绕殿东向后殿逶迄而来。沿道打扫的杂役和侍卫、太监见他们一前一后过来,一个个控背躬身退后垂首让道儿。后边院落隔着一带冬青树,一带粉墙中间用冬青万年青搭成一座彩坊算是宫门,却没有横额扁联装饰,正寝两旁各一座偏殿,一漫湿冷的青砖地天井东西,各是一溜厢房,比寻常衙门的房子也高大不出许多——这是皇后和随驾嫔妃们的住所了。
刚刚转过彩坊,就见大公主秀慧和 一个宫女打扮的婢子正在嬉笑,“抓不到吧?你好笨”
那个宫婢装出一副用力抓捕的态势,却总是在关键时刻失手漏足,给秀慧从容逸去,大公主孩子心性,不以为是对方故意在让着自己,只当是自己身形灵活,新来的这个宫女手脚蠢笨,“快一点嘛你太慢了。真没用废……”
“秀慧”皇帝一开始还在含笑看着,听女儿语出不逊,忍不住拉下脸来:“你说什么呢?”
大公主听见阿玛的声音,赶忙站住了,“阿玛万福。”
“大公主,朕有话问你。”
秀慧不敢怠慢,撩起裙子的下摆跪了下来:“女儿恭聆圣训。”
“你刚才说什么?”
“女儿……没说什么啊?”
“当着朕的面,你还敢扯谎?小小年纪,口出不逊,亏你还是朕的嫡女?朕就是这样教你对待下人的吗?不通礼教的东西”
一番雷霆之怒,让秀慧眼圈通红,小小的孩子又不敢哭出声来,委委屈屈的低下了头:“女儿知道错了……阿玛不要生气了吧?”
“看看你此番随朕南行路上,惹下多少祸事嗯?”皇帝教训女儿的声量很高,寝宫中谈天说话的皇后等人都迎了出来,看他神情难看,也不敢劝说,只得由着他大发脾气:“天浮有雨,人浮有祸小小年纪,就学得这般浮浮躁躁,……”
他还想再说,惊羽在一边拉了他的袖口一下,向寝宫门口努了努嘴巴,皇帝这才注意到,皇后几个也已经迎在了门口,秀慧终究是皇后的长女,不好不给皇后留一分体面,“这一次暂时放过你,回京之后,即刻和你大哥一样,到上书房读书,学学什么叫待下之道”
“是,女儿记住了。”秀慧答应一声,强忍着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
皇帝余怒未息,厌恨的瞪了女儿一眼,回头又对寝宫门口的众女说:“不但是大公主,今后所有的阿哥,格格,到了入学的年纪,都让他们进上书房读书,人言天家凤子龙孙,如何如何锦衣玉食,却不想,多方荣宠之下,不要说成龙成凤不得,就连最起码的凡夫俗子都懂得的礼教也全然无知了”
皇后天下之母,主持后宫,这等皇子皇女的入学之事是国事,也是家事,更何况今天给皇帝当面训斥的,还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心中自然难过,“皇上,以往种种疏忽,都是臣妾的不是,请主子暂息雷霆,容臣妾日后多方管教,以释圣宪。”
皇帝本来兴冲冲而来,想政事闲暇之余和皇后嫔妃说说话,不料大公主的事情凭空给他添了几分‘堵心’,想转身回去,又流于痕迹,正在一个犹豫间,惊羽上前几步,盈盈蹲身行礼:“奴婢叩见皇后娘娘。娘娘万安。”
“起来吧。”皇后心中很是为惊羽的知情识趣喜欢,虚虚的摆手,示意她站了起来,“你就是昨天那个如烟姑娘了吧?过来,让我看看。嗯……这一打扮起来,倒也是个清秀可人的小丫头呢。”
“奴婢蒲柳之姿,难入娘娘法眼。”
几女絮絮叨叨说到一处,皇帝倒不好转身就走了,迈着步子进到皇后的寝宫,走到桌案边上,触目就是一愣。原来,桌上摆放着一幅《落shen车马图》。画的是洛水之滨,曹子建肃然悚立于秋叶凋零的杨柳之下,怅然仰望对面,中间隔着一泓秋水。河对岸云腾雾罩,一辆龙车,饱马怒腾,隐约间万神相随,宝幡、衣带随风飘摇。中间簇拥着落shen,云鬓妙发,风环垂苏尊贵无比。
落shen双眉颦蹙,斜对下方曹植,似乎在轻轻谆嘱着什么。曹植却一脸茫然,双手略略平摊,似乎在嗟叹,又似乎在呼唤……画图已经很旧,纸边发黄变得有些焦脆,卷轴却是新的,画儿左下方题跋已漫患不清,上下天地押着密密麻麻不计其数的图章,显见是一幅极为名贵的古画。“这是哪来的画?”皇帝问道:“是谁的手笔?”
“这是内务府大臣肃顺买的,花了一万多银子,说是吴道子的画儿,名字都辨认不出了,说是给臣妾上寿用的,怕假了,请我寻个行家鉴别。我只觉得好,哪里辨得出来?臣妾也不懂这些,正想着皇上来了,请皇上鉴别一二呢可巧,皇上就来了。”
皇帝心中暗骂,狗奴才,倒真会找下家儿低下头去端详了几眼,口中慢吞吞的说道:“这个肃顺啊,怕也是叫人给骗了。”说着俯下身子仔细看画,又盯着眼辨认题跋,口中说着,“吴道子善画观音神道,断不会舍长就短画这个人物山水。不过这两个字确实是‘吴道’,也真怪了不过纵使不是吴道子的真迹,点画波磔的气势精神也算是大家手笔。留着吧。”
他摇头笑了笑,“若说起本朝鉴别这等古物的行家,前朝有一个纪昀,朕这一朝有个翁同龢——他现在还在翰林院,等回銮了,朕再着他认真看看。”他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回头对跟在身后的惊羽促狭的一笑:“朕所会的,只是一些古籍的盗版、做旧功夫,这些嘛,就非是所长了。”
惊羽扑哧一笑,红着脸蛋低下头去,旁人面面相觑,不知道他们打的是什么哑谜。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