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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节圣躬抱恙(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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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博访名医的旨意传下,奕心下惴惴,皇上上一次驳了自己的奏请,这一次却准了,想来圣躬不豫,似乎很是严重呢否则,以皇上有些刚愎的性子,也很难会就一件事有这样前后不一的表示。

    正在相与咨嗟之际,听见马蹄得得,夹杂着轻快的轮声,入耳便知是与后档车不同的西洋‘廷斯美’马车,当然是有洋人来了。

    来的是英国领事馆参赞,名叫哈士明的,随同的还有通译麦华陀,要见恭王或者任何一位总署官员。

    总理衙门办事的规制,凡是与洋人会谈,必由章京作笔录,章京以国别分股。英国股的章京,人数最多,一共十二个人,最能干的是一个杭州人叫汪康余,字叫漫塘。是道光朝有名的藏书家汪远孙之子。他家先祖是徽州人,乾隆年间迁居杭州,经营盐、典两业而成首富。汪氏与海宁查氏一样,亦商亦官,子弟风雅,性好藏书,四世聚积,名声虽不及‘宁波天一阁’,但提起杭州‘汪氏振绮堂藏书’,士林中亦无不知名。

    汪氏后辈中最有名的是汪远孙,字小米,官不过内阁中书,而归田的尚待督抚,无不礼重,振绮堂藏书亦至汪小米而极盛,所居之地在东城,就称为‘小米巷’。

    汪康余幼承庭训,读书有成,入仕之后补上兵部主事,自幼家中藏书颇丰,汪康余读得多了,不似同年的翰林那般两耳不闻外事,总署衙门新建,他主动请缨加入其间,担任章京——到今天已经有两年多了。他于外务很是熟稔,也是奕很得用的人才,总署衙门中赫赫有名的红章京之一。

    宾主四人,在一张大餐桌的两面,相对坐定,略作寒暄,谈入正题,麦华陀在京中多日,汉话说得越来越流利,一上来就表示自己今天陪同参赞阁下到总署衙门来,是为了探问皇帝的病情。

    一听这话,奕先吃一惊,知道遇到难题了向汪康余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亦用心想一想,倘或穷于应付时,须作支援。

    等哈士明发过言,麦华陀照实译告:“今天看到皇上有病的上谕,颇为诧异,亦很关心。上谕中说,‘圣躬欠安,已逾数月’,何以两三个月中,未见谈起?”

    “多谢贵公使关心。”奕慢条斯理地答说:“圣躬违和已久,常有传说,贵公使何以不知,其故安在?本王也未便悬揣。”

    麦华陀跟参赞长长的说了一大篇,辅以手势,似乎在解释什么?哈士明听完,点点头问道:“不知贵国皇帝生的是什么病?”

    这不便瞎说,亦不能用打听确实了再来奉告之类的话搪塞,奕只好含含糊糊地答说:“皇上是积劳之故,精神不振,胃纳不佳,夜眠不安。”

    “这是一般病人都有的症象,到底是什么病?”

    对方这样逼着问,颇使奕暗中恼怒,旁边的汪康余便疾书一个‘肺’字,将纸片移到他面前。“大约是肺病。”奕又问麦华陀,“贵国参赞阁下要打听得这么清楚,是为什么?”

    听完通译的说话,哈士明说:“肺部有病的人,容易伤心难过。皇帝生这种病,实在是很不幸的一件事。”他又说:“贵国皇帝的上谕中要求大家保荐医师。敝国有几位在华传教的神甫,精通医道,我想举荐两位,为皇帝诊治,以敦两国交谊。”

    奕听完译语,吃惊不小,急急答说:“多谢贵国关爱,本王先代表敝国致谢。不过,荐医一事,须请旨办理。此时不能作任何切实的答复,请原谅。”

    哈士明对于他的回答,并无不满的表示,只问:“那,什么时候可以得到答复?”

    “大概要三五天。”奕说,“此事自须慎重,要问问御医,也还要垂询大臣。而且我国皇帝陛下不在京中,来往传递消息,三五天是最快的了。”

    “那么,我准定五天以后,来听回音。”说完,哈士明起身告辞。奕送客出门,刚回来还未坐定,又有通报:法国公使窦纳乐爵士来访。

    这次是由法国股的章京,江苏太仓籍的唐文治作笔录。见了面,窦纳乐首先向奕表示慰问,还是和英国人的来意一般无二,希望能够派遣法国在华的医护人员为皇帝政治,以增进两国友好云云。

    把窦纳乐送出衙门,美国公使居然也来了。弄得奕无可奈何,只得整装出迎,一句话表过,各国驻京领事馆纷纷派人前来问讯,内容只有一个,希望能够用到本国的医生为皇帝陛下诊治病情。

    把这些人都敷衍走,奕连中饭都没有顾得上吃,回到值房叹了口气:“下诏求医那道上谕本是为我天朝医生所用,谁知道竟惹得洋人插手干预,真是麻烦。”

    宝鋆和李鸿章各自拿过章京记录的会议文本看了看,李鸿章一面看,一面皱眉,看完说道:“人家也是一片好意,似乎未便峻拒。这件事,王爷有什么好主意?”

    “现在都得看皇上的意思,谁也不敢胡乱出主意。我看,不妨把此事如实禀明,然后看皇上如何决断吧。”

    “我也是这样想,”宝鋆说着,挽起袖口,在书桌前坐下,拿起了笔,照实誊写奏折。

    奏折送到热河, 贾祯等人看过折子,都是又好笑又好奇,“难为各方夷人也有这样一番孝心。”季芝昌说:“总算是他们心中还有君父之念。”

    “下诏求医本是为在我天朝民间遍访岐黄圣手为皇上诊治,关不到夷人的事情,他们这样自呈忠悃,其中必有不可告人之处。”

    说各国公使荐医‘有不可告人之处’,已失臣道,外使荐医为皇帝诊疾,用‘关不到夷人的事情’来形容,更觉不伦。贾祯心中不悦,便即正色答道:“这也不能说是人家爱管闲事。平常人家,亲友交好,荐医也是常有的事,何况一国之君,更何况下诏求医,是自己请人家来管闲事。汀公,你没有办过洋务,不知道其中的甘苦委曲”

    “我是说,皇上有病,外国岂能干预?”赛尚阿犹自强辩,“再说,外国医生也不配替皇上看病。”

    “是啊,我也以为万乘之尊,不敢轻试西医。”何汝霖也在一边插言了:“外臣的盛意,也只有心领了。”

    贾祯不愿意和这些人做口舌之争,把折子放进黄面匣子封好,当先站了起来:“还是伏祈圣裁吧。”

    皇帝今天的精神头比昨天好了一些,拿过来一目十行的看过,他问道:“各省保荐的名医,可已经到了吗?”

    “是。回皇上话,直隶总督纳尔经额保荐的河间府人士薛福成,浙江巡抚黄宗汉保荐的名医马文值都已经到了热河了。皇上几时宣召的话,几时臣带他们觐见。”

    “薛福成?这个名字好耳熟啊。”

    “是。薛福成正是当年因为为陈孚恩贿买之下上折子参劾漕运总督杨殿邦杨大人的薛福尘之兄长。”

    “啊,想起来了。”皇帝毕竟是有病,身体不像平日里那般能够持久,用手抵着额头,说:“先不用急着让他们进来。着内务府、率同太医院医正详加察看,听听他们有什么好办法没有?不要找来一个,就会给朕开那些苦苦的药汁喝。”

    “喳。”

    薛福成和薛福尘是双生兄弟,两个人都是道光二十四年顺天乡试的举人,而且他的科名甚高,差一点就是解元,旁人都说,来年春闱一定能够高中,谁知道到了第二年下场会试,极不得意,竟至榜上无名——倒是他的弟弟,却得中了。

    他们的父亲薛晓帆在湖南当州县,本想为儿子出赀,捐一个郎中,分发到工部,以待来年再考,也省却路上奔波。谁知道薛晓帆病故在任上,兄弟两个千里奔丧,扶榇返乡,三年服阕,薛福尘再次入京,而薛福成则留在家中奉养老母。

    到了道光三十年新君登基,薛福尘一时糊涂为人贿买,落得个灰头土脸,薛福成人在家乡闻听此事,对当官更加视为畏途,虽经弟弟几次来信求恳,却总是以老母在堂,不敢远离为由。不愿意、也不敢再入这天子脚下了。

    乡居岁月,日子虽苦,闲工夫却多的是,他就在这时候开始涉猎医书。他为人秉性特殊,用心极专,一事不当于心,穷思极研,废寝忘食,非要将疑团剖解,看个明明白白不可。因此,五、六年下来,各家医书,无不精读,融会贯通,竟成了无师自通的名医。在当地小有名气,很为人所称道。

    这样的一篇履历折薛宝善也见过了,虽说他是举人的底子,但此刻以医士的身分被荐,而且有先加考查的上谕,再加上同业相嫉,所以他也无须客气。

    于是昂然高坐,俨然以考官的身分,‘请教’医道。名为请教,实际就是诘问。一番盘诘下来,薛宝善知难而退,因为他懂的,对方都懂;对方懂的,他就不完全懂了。

    内务府经过上一次长宏之事之后,变得老实了很多,这一次奉派接引的是袭爵的礼亲王世铎。他是全龄的弟弟,年纪很轻,不过十八岁,说话做事却很是得体,全龄殁了之后,皇上在荫封之前也曾经特为的见过他,对他言谈举止都很满意,所以把这个世袭罔替的亲王给了他来承袭。

    世铎不大懂得医道,不过眉高眼低是看得出来的。被问的人从容陈词,反是发问的人语气迟疑,仿佛该问不该问都没有把握似的,则此两人的腹笥深浅,不问可知。

    “高明之至。”世铎拱拱手打断了他们的话,转脸又问薛宝善,“你看,是不是今天就请脉?”

    “无须亟亟。”薛宝善说,“皇上的病情,总要先跟薛兄说一说明白。”

    于是,便和薛福成说起皇上的病情。不知是他有意藏私,还是功夫不到,他只能说出症状,却说不出病名。薛福成颇为困惑,便直截了当地要求阅读皇上得病至今的全部脉案。

    “脉案在内奏事处。明儿请脉,你当面跟上头要好了。”

    薛福成知道太医请脉的规矩,脉案照例用黄纸誊清呈阅,太医院存有底稿,不肯公开而以内奏事处推托,显见得是故意留难。这样子猜忌,就没有什么好谈的了。问明了第二天进宫的时刻,仍由伴送的委员陪着,回到西河沿客栈休息。

    这位委员姓胡,是个候补知县,为人善于交际,人头很熟,纳尔经额特地派他照料,曾经当面嘱咐:‘内廷的差使不好当。此去小钱不要省,内务府跟太医院的人要好好敷衍,宫里的太监更不能得罪。看病是他的事,招呼应酬是你的事。有什么为难之处,可以跟旁的人求教。’所以一回客栈,便打听晤谈的经过。

    “哼”薛福成冷笑,“真正可气他们当我来抢他们的饭碗,处处敌视,岂有此理明天看请脉情形怎么说,如果他们从中捣鬼,我得请你回去禀告堂督,这差使我干不了。”

    “益公、益公”薛福成字增益,所以称之为益公。胡知县急忙相劝,“你老千万忍耐,我去设法疏通。这是天字第一号的病号,益公究心此道,有这样一个尽展平生所学的机会,岂可轻易错过?”

    这句话打动了薛福成的心,默然不语,意思是首肯了。胡知县安抚了他,还得有一番奔走。找着内务府的朋友,送过去三个红封袋,内有银票,一个大的一千两,另外两个小的都是二百两。小的送内务府在内廷照料的人和宫里的太监、苏拉,大的一个孝敬皇帝身边的大总管太监六福。

    第二天一早,胡知县陪着薛福成到园子门口,已有人在迎接。将他带入军机处朝房,只见除了薛宝善之外,还有两个四、五品服色的官员在,彼此请教,才知道也是太医,一个是李德立,,一个叫龚平。

    两个人都姓薛,算是同宗,因为昨天的故事,彼此心里都不是味道,但官场礼节自然要顾,所以都还含笑招呼。

    接着,世铎也到了,步履匆促地说:“走吧上头叫起了。”

    于是由世铎领头带路,薛宝善紧跟在后头,依次是李德立等人,最后才是薛福成,直往烟波致爽殿走去。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