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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乾清宫,黄锦看着张孚敬,一脸便秘似的神情,欲言又止。
“黄公公,你且去,老夫省得。”张孚敬善解人意的笑笑,一派轻松自若。
“宰相肚子里能撑船,张阁老这宰辅气度真是让人钦佩啊。”黄锦神情一松,进而又欷歔道:“咱家入宫十多年,见过的大臣不计其数,张阁老这份心胸却是少见,今日之情,咱家记下了,日后旦有所命,只消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张阁老尽管开口便是。”
“好说,好说。”张孚敬捻须微笑,摆摆手,告辞离去。
呆呆的看着人影消失在夜色之中,黄锦长长吐了口气,双肩就像垮下去了似的,凭空矮了半截,他转身吩咐道:“走吧。”
他身后的小黄门一愣,“爹,去哪儿啊?”
“还能去哪儿?去元福宫见邵真人。”黄锦冷哼着回答。
“见邵真人?”小黄门一愣,继而恍然,“原来……爹您跟张阁老打的机锋是这个意思啊?”
“呵,不然还能是什么意思?”宫中的宦官之间的关系,以义父子的名分最为紧密,黄锦也不吝和心腹多说几句,“张阁老圣眷虽衰,但得了这张宝牌,他未必不能反转;邵真人虽老,但虎死威风在,现在就小觑了他,那就太过短视了,何况……”
黄锦嘿嘿冷笑:“邵真人也不是全无准备,辽东的那位陶道长,万岁爷已经念叨过好几次了,等邵真人一退,就是水到渠成之势……嘿嘿,真要斗将起来,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呢。”
“所以……”小黄门稍一思索,轻声道:“咱们就两面下注,哪边都不得罪?”
“白痴!”黄锦抬手就是一个爆栗,恨铁不成钢的骂道:“你这小崽子就是不学无术,教过你这么多次了,咱们中官的靠山只有一个,那就是万岁爷,万岁爷指哪儿,咱们就打哪儿,在别人身上有什么好下注的?”
“那……”小黄门迷糊了。
“万事和为贵。”黄锦抬头看看天,阴云正在退散,他意味深长的说道:“万岁爷就喜欢身边安安静静,消消停停的,最好谁都不要找别扭,什么鞑子啊,天灾啊,太子夭了啊,这些烦心事最好都没有,有也别提,提也别闹腾,这才是万岁爷的心愿。”
他撇撇嘴,不无鄙夷的说道:“朝中那些大臣总是误解万岁爷的意思,一天到晚斗来斗去的,今天你弹劾我,明天我密奏你,闹得不可开交,只有张阁老才能体会到皇上的心思,将朝堂那点破事儿理得顺顺当当的,而且闹的动静还不大。”
“可是……”
“天心难测,光是能让皇上耳根子消停是很好,可还不够,俗话说:民以食为天,这紫禁城里偌大的用度,总是半饥半饱的怎么成?哪里还有天家的颜面?张阁老能春风化雨,却不能点石成金,所以,我才说可惜了……”
眼见着元福宫已经不远,黄锦无暇多说,简略的总结了一下:“借着上虞之事,张阁老的确可以再挣扎一下,可根子上的问题不解决,他终究是无力回天的,与其赖在位置上不走,心存侥幸,到头落得众怒临身一场空,还不如趁着圣眷尚存,借此功成身退呢。”
“原来如此,爹英明!”小黄门恍然大悟,“要是他硬要举荐那江南小道士,必然要跟邵真人碰上一碰,无论谁胜谁负,万岁爷心里都不会痛快了……爹您说不定也要吃点挂捞,他这样拖上一拖,不但平复了皇上的心境,而且还卖了所有人一个清面,高,果然是高,不过爹您更高,张阁老多方准备,苦心筹谋,却被您转眼间就看破了,要我说,爹您才是……”
“就你个小猴子会拍马屁,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要不是对方马屁拍得好,会伺候人,黄锦真未必会收下这个干儿子,他笑骂两句,又是叮嘱道:“等下见了邵真人,你给我把嘴闭严喽,莫要让他看出什么来。”
“您是说,我跟您一起……”小黄门不敢置信的瞪大了眼睛,见黄锦不像说笑的样子,他也是心花怒放,身子都哆嗦了起来,“谢谢爹,谢谢爹,儿子……”
见邵真人不难,这位天师整天在宫禁内晃荡,已经晃了十年了,不过能跟他说上话的人就少了,何况还是说这种机密事?就算是宫内的那些个大太监,也未必有这样的待遇,况且他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小宦官?
他的感激全不掺假,说的情真意切,在这一刻,他万般庆幸,自己真是找了位好爹。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爹真厚道啊!
现在跟前朝不一样了,没有市舶司,没有皇庄,没有矿监、织造监,甚至连最不遭人待见的河监都取消了,再加上偃旗息鼓的东厂,和如日中天的锦衣卫……太监想出头,只能在斋醮上面想办法,而亲近邵真人,就是最好的通天之路。
“嘿,小保,好歹父子一场,咱家指条路给你也算是应有之义,后面还得看你自己,多看多听多读书,将来,说不定你的成就还会在我之上呢,呵呵。”看着激动万分的干儿子,黄锦想起了十四年前还在安陆时,喜从天降的那一刻,也很是感慨。
“走吧。”
元福宫是永恩寺等几座和尚庙改建而成,属于邵元节在京城的佛道之争的战利品之一,建筑格局极为宏大,连夜幕都掩盖不住其间的恢宏之气。
听到黄锦上门,邵元节很是意外,却也不敢怠慢,急忙忙的迎了出来,“黄公公,可是万岁爷有旨?”非常时期,人人自危,哪怕是老邵也不例外,圣眷这东西其实很虚无缥缈的,说不上什么时候就没了。
大臣如杨一清、张孚敬,**如陈、张二位皇后,这些都是血淋淋的例子啊!
黄锦笑眯眯的说道:“旨意么,可能要过两天才会有,今天,是咱家私下里来的,到底是好事是坏事,咱家也说不上来,关键还得看邵真人您怎么想,怎么应对了。”
“哦?”邵元节微微一愣,他在宫禁行走多年,对黄锦这个天子近臣也非常了解,知道对方虽然精明,却不是个喜欢弄权的人,否则也不可能安稳的度过这十多年。既然他这样说了,那事情恐怕还真是有点玄妙了。
“黄公公,请。”他念头转得极快,面上丝毫不见端详,一边虚手延客,一边招呼道:“清风、明月,还不奉茶伺候?”
“邵真人客气了。”黄锦欣然举步。
今天这事儿,邵元节要是识相的话,就很容易解决,无非是卖两个人情出来,黄锦自是乐于笑纳。如若不然,那……这人也算是老糊涂了,他黄锦也没必要陪绑,坐山观虎斗未尝不是个好办法。
所以,虚礼什么的大可省略,直入正题才是正经。
“二龙不相见?二龙,咝……”事情经过并不复杂,哪怕是黄锦说的比较详细也没用多少时间,一边听,邵元节一边琢磨着里面的味道,待到黄锦说完,他也是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脸上神情变幻,有恍然,有懊丧,有愤恨,有迷茫,甚至还有些许无奈。他苦笑着摇了摇头:“江山代有才人出,或市或野,总有高人异士藏于其间呐!唉,水火两难容,二龙不相见,贫道怎么就……”
邵元节是嘉靖三年,大礼仪之后应征入的宫。他最有名,最擅长的就是祷祈雨雪,灵验非常,因此而深受嘉靖皇帝的信重。
在旁人看来,可能觉得他法力高深,其实他自己很清楚,所谓祷祈雨雪,不过是观天象而预测天气罢了,就和三国演义中,孔明借东风一个套路。用后世的话来说,他就是个气象专家,而且是专业素质很高的那种。
他的懊丧也由此而来,明明占了近水楼台的便宜,又是气象领域的专家,怎么就落在一个野道士后面了呢?这箴言若是出自自家之手,那效果和功劳岂不……唉,还是老了啊。
懊丧过后,他心中又是一凛,马上想到了其中蕴含的重大威胁。争宠,可不是**女人、宦官们的专利,大臣、道士们一样是要争的,毕竟皇帝只有一个,圣眷也只有那么多,爱拼才会赢,不争怎出头?
“那张……”看到黄锦笑眯眯的脸色,他心中一动,将到了嘴边的疑问咽了回去,想了想,觉得应该无差,油然道:“多谢黄公公的提醒,张阁老寻访有功,化解了天子之忧,贫道自会登门拜谢,提醒之德,感激不尽,后日自当有报。”
“邵真人客气了,就算咱家今天不说,明天万岁爷斋醮之际,也定然是要提起的,哪里算得上什么功劳?时候不早了,咱家就不打扰邵真人清修了,告辞。”
“黄公公慢走。”邵元节一路将黄锦送到大门口,默立片刻,忽然转身吩咐道:“云翼,叫人备车,你与我一同去张阁老府上拜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