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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庆寺的和尚们熬过了第二个不眠之夜,造成惨剧的罪魁祸首刘同寿这一觉却睡得香甜,要不是观外太过喧哗,说不定他会再次睡到傍晚。
“怎么又这么吵?不会是那些和尚杀过来了吧?”刘同寿揉揉眼睛,坐起身来。被连续骚扰之后,和尚们会有什么反应很难说,抱头鼠窜的离开国庆寺是一种可能,恼羞成怒的杀上门来,也同样在情理之中。
“同寿贤弟,你竟然还在高卧,岂不知外间事急,祸患临头啊。”韩应龙步履匆匆的走了进来,看到刘同寿睡眼惺忪的模样,不由大急。
“出什么事了?”
“雨停了已经有两天了,水灾却迟迟未起,如今四乡百姓已经怨声载道,县衙那边已经乱成一团了,现在外面围了好多人,都说要找你讨个说法,这,这……”韩应龙急得团团乱转。
“没水灾不是好事吗?难道汝化兄你一直盼着水漫江南?”
“当然……不是,”韩应龙被搞得一愣,想了想,才哭笑不得的说道:“愚兄又非丧心病狂之人,怎地会期盼水灾横行,生灵涂炭?可是,贤弟你以此为由,号召全县上下抢收防灾,如今,如今……”
他跺了跺脚,压低声音,“董员外派人送来了消息,谢家派人拜访了上虞的各大世家,准备联名上疏,治你妖言惑众,误农害民之罪!贤弟,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韩应龙真急了,谢家的串联行动,几乎和刘同寿同时开始的。相信刘同寿的,多是普通百姓,那些大户人家却都将信将疑,有了谢家的领头,他们摇摆的就更加厉害了,抢收时心存观望,找后账却一个赛一个的有精神。
这些人联合起来的声势,别说知府衙门,就算布政司衙门也得慎重以待,再加上因为抢收带来的减产,以及对秋赋的影响,处境堪虞,远非他举人的功名,又或是刘同寿在民间的威望所能抗得住的。
况且刘同寿的威望到底靠不靠得住还是个问题呢。前几天他确实一呼百诺,威望十足,可此一时彼一时。雨停之后,连东山镇的镇民都无法淡定了,要不还有齐成、赵屠那几个铁杆在,单凭门口那块不着调的牌子,又能拦得住谁?
董家的消息中说的明白,要不是前几天到处乱逛那些和尚突然没了动静,场面很可能已经不可收拾了。他能理解百姓们的心情,辛辛苦苦劳作了一年,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搁谁身上也不好受。
他只能将希望放在了刘同寿身上,盼着小道士能再次展现他神鬼莫测的手段,力挽狂澜。可谁想到小道士竟是这副没心没肺的模样,让他六神无主。
“也罢,事已至此,就让愚兄一力当之,也算是略报贤弟的恩德。”韩应龙咬了咬牙,面露决然之色,“冯知府委任上虞民政与我,令出我手,须攀扯不到贤弟身上,待我出去与父老们解释清楚,然后便赴布政司衙门出首!家母就拜托贤弟了……”
“……”半梦半醒听了这一大通,刘同寿算是彻底清醒了,他又是感动,又是郁闷。
天灾的事固然是被他用来提高名声的,但未尝不是一片好意,现在被人当做了驴肝肺,甚至起了反效果,当然令他很不爽。不过,做过好事之后,还是有人感恩的,韩应龙分明就是拼了前程性命不要,想替自己顶罪呢。
伸手拦住韩应龙,刘同寿正色道:“韩兄,你先别急,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呢。”
“可是……”
外面的喧哗声越来越高了,显然有更多的人聚集了过来,韩应龙忧心忡忡的说道:“莫非贤弟你要出面相劝?可依愚兄看来,如今群情汹汹,贤弟你出面怕也解决不了问题。而且,你出面又说些什么?若是继续坚持水灾论调,恐怕……”
“我现在的确不能出面,该做的已经都做过了,接下来只有静观待变才是上策。”
“静观……待变?”韩应龙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下不下雨,只能看老天爷的意思,转机不在于向人辩解,而是天意,“可外间那些……”
刘同寿微微一笑,“外面就交给齐大叔和赵大叔他们吧,他们说话比我说话更有效果。”
外面的嘈杂声虽响,但却压不住齐胖子尖锐的嗓音,以及赵屠夫瓮声瓮气的大嗓门,以这二人为首,越来越多的东山镇民加入了为刘同寿辩护的行列。韩应龙来时心急如焚,对外间情形未加留意,此时凝神一听,却略略放下了心。
有这些人在,至少不会闹出乱子了,但事情显然不是这么简单,他点点头,又摇摇头,声音暗哑,“眼下无忧,可日后又当如何,若是真的雨过天晴,那……”
“这件事,我已经委托李兄去办了……”
“东壁?”韩应龙一愣,“他能做些什么?”
“去沿海的村镇走访呗。”刘同寿解释道:“沿海的渔民和老农,对天气变化都很有心得,李兄说的那些谚语,就是前人根据他们的经验编出来的……这种事虽然没人能够断言,但是,只要将种种迹象结合起来,还是能推断个八九不离十的。”
他嘿然冷笑:“谢家和那些大户未必不知道其中的道理,但他们利令智昏,只想着借机打击对手,却对民间的常识不屑一顾,不过也难怪,在官场上呆久了,他们早就忘记俯身向下看的感觉了,哼,这次就要让他们自食苦果。”
其实,预测天气,并不是什么高深莫测的技能,和刘同寿装神弄鬼的那些把戏不一样,看天气的靠的不是隐秘的传承,只是经验和见识的结合罢了。
李时珍跟他爹上山多了,所以知道些,而沿海的渔民在这方面的本事更强,这可是性命攸关的大事,不小心在意能行吗?
灾祸频频,固然是天灾,同时也是人祸,官府的不作为才是主因。水利设施的废弛是其一,另外,官府就算发现了灾祸的迹象,他们也不会进行抗灾,只能是在出了事之后,才会向朝廷求援,进行赈灾。
其中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但刘同寿宁愿将其理解为僵化的官僚思想在作祟,哪怕是到了五百年后,各式灾祸还不是一样横行于世?朝廷的预警从来就没及时过。
一直在骗人的后果,就是最后把自己也给骗了,所以,谢家人从头算计到尾,连和尚庙都动用了,就是没想到去评估一下水灾的可能性到底有多少,不得不说是一种悲哀了。
刘同寿的观点算不上新鲜,谢家人当中也有人想到了。
宝树堂是谢迁主持重建的,沿承的正是当年谢安的典故,祠堂仿国庆院的布局,临河而建,周围林木茂盛,衬托着飞檐、斗拱、琉璃瓦、白石阶……倍显巍峨。
建筑很华丽,内里乾坤也是不凡,入门处是一副对联,上书:“古今三太傅,吴越两东山。”正是正德朝首辅大学士李东阳的手书。此刻,堂内香烟缭绕,低语声时而可闻,显然正有人在里面拜祭,从外间等候的下人数目上,可以推测出,拜祭者的身份不低。
良久,里面的人终于出来了,一个管家摸样的人迎了上去。
“二少爷……”
“咦,是淳叔啊?这是吹的那阵风,居然把你从田庄上给吹回来了,怎么?找我有事?”谢敏行是谢迁长子谢正的嫡亲孙子,在家中排行第二,他自小便聪慧过人,极得谢迁的喜爱,常以吾家千里驹称之,所以,他的辈分虽小,但地位权势却高。
“是,二少爷,抢收的事儿,是不是应该张罗一下?至少把那些地势不利的田地先收割了,以免出现意外的时候措手不及……”
“淳叔,你说的是什么话?好好的干嘛要抢收?莫非你也相信那些鬼话?雨都停了,那小道士正被泥腿子们围攻,各家也都在上疏中署了名,家祖恢复宗祠、宗庙的夙愿眼看就要实现了,怎么能横生枝节?真是荒谬!”
谢敏行今天来祭祖,就是因为上虞传来的那些好消息,可大好的心情,却被管家给搅了,他面色一寒,当即就要拂袖而去。
“二少爷,老朽问过了不少人,都说这雨还有反复的迹象,连那些海商都避在港中不出……”谢敏行地位虽高,但谢淳是谢家的老家人,却也能说得上话,他常年在田间走动,对气候变化在意得很,所以特意赶回来劝说。
“反复?”谢敏行面露不屑,冷笑道:“就算反复又能如何?又不是下雨就会发生水灾,前些天那种雨,除非下上一个月,否则能有什么影响?一个月后,那碍手碍脚小道士早就完蛋了,就算发水了又能如何?”
“可是……”
“好了,不要再说了。”谢敏行不耐烦的打断了老管家,“总之,解决那小道士之前,不能做出任何会引起别人误会的举动,上虞、余姚的世家大户都看着咱们谢家呢,在这个节骨眼上松了劲儿怎么行?”
看到老管家愤懑的神情,他又放缓了语气,“淳叔,这样好了,你再等三天,三天内,我一定解决掉那个小道士,然后田庄的事,你怎么说,就怎么办,如何?”
“当真?”
“当然是真的,除了官面上的文章,我还安排了后手,不然你以为那些泥腿子为什么这么快就倒戈了?”谢敏行得意的笑笑,将视线转向了院外快步走来的一个家丁,“什么事?”
“启禀二少爷,国庆寺方丈九戒禅师求见。”
“哈,说曹操,曹操到,淳叔,说不定今天你就可以如愿了。”谢敏行越发的得意了,“请禅师到花厅奉茶,我随后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