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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645年7月11日,开封以南。
大队大队的清兵,沿着蜿蜒的官道,缓缓地向北开进着。两百旗的铠甲本就是白色的,而今更是头上与腰间缠了白布条。行进之中,没有半点言谈之声,远远望过去端的肃穆。队伍之中,两白旗的兵丁尽皆垂头耷脑,好不丧气。
二十二万大军,数日间灰飞烟灭,连旗主多铎都阵战而亡……那些澳洲花皮,实在太过凶悍!清初之际的八旗兵丁,都是尸山血海里头杀出来的,什么阵仗没见过?当初饮恨锦州城下,连努尔哈赤都死了,可满洲八旗拢共才死了多少人?怕是这么些年打下来,此一遭的损失足以抵得上从前的总和!
两白旗元气大伤,满洲八旗受重挫。那些望风而降的汉军会怎么想?此前瞧着形势不对,耿仲明、尚可喜这俩王八蛋可是早早的就跑了。而今就在河南境内。前两天硕塞派人去联络,这俩王八蛋嘴上说的挺好,一切以硕塞马首是瞻。可转过头来就说损失惨重,却病缺粮,左右就是一句话:找借口盘横,死活不往北走。
耿仲明与尚可喜尚且如此,那些新附军就更不用提了。淮北地界的清军为之一空,那些新附军要么一哄而散占山为王,首鼠两端地来个坐山观虎斗,要么径直把辫子一割,转头就投了明军。这会儿两白旗加起来不过七千来人,实在没有心力去管那些杂碎,只是一门心思地往北京走着。
士卒们考虑的简单,回北京,实在不行就回盛京。白山黑水,他们依旧称王称霸。只要没有碰上阎王一般的澳洲花皮,这天下就没有去不得的地方,就没有满洲人害怕的对手!
队伍前头,三百余白色铠甲的兵丁簇拥着一口棺材。八名强壮的士卒将棺材扛在肩头,不吭声地走着。前方打着招魂幡,不停地扔着纸钱。再往前,几十骑将多罗承泽郡王硕塞团团围住。不过二十出头年纪的硕塞紧锁着眉头,心里头百转千肠。
事到如今,败都败了,再多想怎么败的也是无益。澳洲花皮那种不讲理的火器战法给年轻的郡王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且不说澳洲花皮的长短火炮,也不说那掷而来的火箭,单单就是那火铳,射程居然达八百步!这个距离上,骑兵尚且没发起冲刺!
且,那澳洲花皮的火铳连绵不绝,没有个停歇。用骑兵冲锋必然承受巨大的损失,可要是用兵……便是十倍于澳洲花皮的兵力,也只是给对方送人头罢了。碰上这么不讲理的战法,简直就是无解。
便如多铎临终前所言,他日若再遇上澳洲花皮,决不可正面决战。当收缩迂回,断其补给;拉长其战线,利用骑兵的优势各个击破;找准机会设伏伏击。可那些澳洲花皮显然深悉自身的弱点,这三条策略说起来容易,要做到哪有那么简单。
倘若澳洲花皮北上,不用多了,但有个七、八万,这中原满清绝对待不下去!不能硬抗,只能回避。节节败退之下,除了退回关外还能有什么办法?
但到了这会儿,硕塞也想开了。便是退回关外又怎样?这中原本就是意外得来,而今得而复失,没什么大不了的。窃据中原几年,劫掠的浮财足以让他们这些宗室享用一生,没必要为了原本就是明朝的江山搭上自己的性命。所谓时也命也,既然强求不得,还是顺势而为的好。
他硕塞是黄台吉第五子,正经八百的黄带子宗室子弟。退回关外,至不济老老实实当他的郡王。女子、银子一个都不少他的。若澳洲花皮北上,想都不要想,立刻退出关内;倘若澳洲花皮不北上,那自然是能待多久待多久。
而现在的当务之急,也是让硕塞忧心的,便是刻下北京的局势。
摄政王多尔衮最大的凭仗多铎轰然倒塌,两白旗损失惨重。皇爷爷努尔哈赤留下的亲军逃出生天的不足三千。一下子损失这么大,多尔衮手里头的兵力顿时从九十六个牛录降为了不足四十个。本就心怀不满的豪格,坐拥正蓝旗,又有两黄旗的支持,怎会放弃如此的大好机会?
想当初多尔衮拥立顺治,私底下跟他硕塞道明了利弊。若是豪格当政,必然会发动一场大清洗。豪格此人能文能武,有勇有谋,在宗室里头可是顶尖的人物。若是豪格当了皇帝,头一个便要拿多尔衮、多铎、阿济格三兄弟动刀,紧跟着转过头来就得对付他硕塞……谁叫他硕塞是黄台吉的儿子?便是换了硕塞是豪格,恐怕也得这么干——肃清一切潜在的对手!
正是因此,当初硕塞被说服了,转而支持多尔衮的提议:拥立顺治,多尔衮与济尔哈朗共同摄政。事实证明硕塞没判断错,多尔衮当政之后,他硕塞愣是从一个小小的贝子水涨船高变成现在的郡王。他日再多立一些军功,便是当个亲王也是可能的。
可现在……随着多铎的覆灭,这一切都成了泡影。送出多铎的临终口述信之后,硕塞就陷入了犹豫不决之中。到底是跟着叔叔多尔衮一条道走到黑,还是转而支持兄长豪格?硕塞毕竟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早晨的时候也许刚刚下定了决心要跟着多尔衮走到黑,可到了中午就琢磨着要不要转投豪格门下了。
这种犹豫不决的状况,直接导致大军忽快忽慢,时走时停。直到现在,才走到开封府。
豪格……还是多尔衮?难啊!
年轻的郡王紧锁着眉头,抬头望着北方,心中暗道:想来信笺早就到了北京吧?现在的北京又是怎地一番光景?豪格动没动手?多尔衮会不会狗急跳墙?那个躲在后头的女人又会搞起什么样的风雨?风雨飘摇当中,大清又将何去何从?
心中愁思百转,令人纠结不已。正这个光景,但听得后头急促的马蹄声阵阵,由远及近,显是队尾有骑士追了上来。
扭头回望,只见十几名骑士打马飞奔而来,看马上骑士装束,似乎是阿济格的手下?
“阿济格……追上来了么?”硕塞皱着眉头嘟囔了一句。
片刻的光景,十几名骑士追了上来,停在硕塞身前。马上骑士纷纷下马,抖了抖马蹄袖,齐齐扎千:“奴才戈尔泰见过多罗承泽郡王!请王爷安!”
“本王安,起来回话吧。”
“喳!”
“英亲王现在何处?”硕塞问道。
“回王爷,我家英亲王而今督着大队兵马就在二十里外的吴家桥。”
“吴家桥?好快……”
没等硕塞继续说什么,戈尔泰见缝插针道:“我家英亲王命王爷暂且原地扎营,待明早两军会同再一同北返。”
一同北返?硕塞的眉头锁的更深了。阿济格肯定知道了扬州战役的个中详情,此番怕是没存着什么好心。阿济格、多尔衮、多铎三兄弟一母同胞,一致对外,彼此间又互有龌龊。但总体来说,多尔衮跟多铎走的更近。阿济格总是自以为是兄长,理应‘保护’两个弟弟。但实际情形确是更有头脑的多尔衮成了三兄弟集团的首脑,并且着力打压阿济格。这让阿济格很不满。
而且,对于父亲将强悍的亲军留给当时还是奶孩子的多铎,阿济格早就心存不满。只是苦于各种形势所迫,一直没有采取行动。而今多铎死了,只怕阿济格这是生了吞并之心啊。嘶……硕塞倒吸了一口冷气。阿济格别是怀疑自己投了豪格吧?
“豫亲王尸骨未寒,棺椁岂能停留?你转告英亲王,就说本王着急替豫亲王发丧,停留不得。”思索了一阵,硕塞迅速找到了借口。
“这……不太好吧?”戈尔泰皮笑肉不笑地道,语气里半点身为奴才的恭谦都没有:“王爷虽是先帝之子,可只是个郡王。而我家王爷是亲王……就算论军职,也该听我家王爷的吧?”
“恩?”硕塞眼睛一瞪。两旁的戈什哈口称‘大胆’,沧凉凉之声不绝于耳,只待硕塞一声令下便要将眼前之人砍了。
那戈尔泰倒退几步,陡然大笑起来:“硕塞!老子敬你才叫你一声王爷,你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还真他妈把自己当大半蒜了?”转身飞身上马,戈尔泰从怀里一掏,猛地举起一块令牌:“两白旗的勇士们,英亲王有令,原地歇息!”
呼喊声顺着风传出去老远。当先的抬着棺椁的几名清兵,彼此对视一眼,便要放下棺椁。
硕塞见情形不对,当即喊道:“右路的英亲王,几时管到我中路的头上了?别听他的,继续前进!”
可硕塞的话就如同放屁一般,任凭他怎么呼喊,根本就没人听。
瞧着大队大队的两白旗兵丁席地而坐,戈尔泰不屑地一笑:“王爷,您可别忘了。英亲王再怎么说也是两白旗的主子,而您……嘿嘿。”
八旗制度之下,包衣奴才全都是主子的奴隶。渐渐的又形成了以主子为支撑的利益团体。两白旗原本是两黄旗,正是备受黄台吉打压,才变成了如今的两白旗。旗丁上下老早就憋着一股火气。而今多尔衮摄政,两白旗与两黄旗的矛盾更是尖锐到了极点。
硕塞虽然在多铎的帐下听命,可说到底是皇家的人,两白旗的兵丁从来就没把硕塞当成过自己人。
眼见如此,硕塞急得直跳脚,紧咬牙关恨不得将面前的戈尔泰碎尸万段。可硕塞这人有心机,尚且没失去最后一丝的理智。他知道这时候不能动,一旦动手,都不用阿济格带人来,恐怕两白旗的兵丁就得把他给砍了。
贴身的戈什哈也急了,低声在一旁出主意道:“王爷,此事不走更待何时?等英亲王来了什么都晚了!”
硕塞只是苦叹摇头。走?谈何容易?没了这七千兵马的资本,他拿什么立足?只身回北京,恐怕豪格连正眼都不会看他一眼。但不走……总不能跟阿济格一条道走到黑吧?
若是多尔衮,凭着多年的积威,凭着手腕与见识,硕塞尚且敢押宝赌上一把。但阿济格……跟着他几乎就没有成功的几率。事到如今,也唯有来个徐庶进曹营,爱怎么着怎么着吧。
足足等了半天的光景,后方烟尘滚滚。大队的骑兵席卷而来。最前头的三百骑兵簇拥着阿济格飞奔而来。留着络腮胡子的阿济格仿佛没看见硕塞一般,只是朝着棺椁扑了过来。
待到近前,甩镫离鞍飞身下马,几步抢上前,抱棺恸哭:“弟弟啊……你怎么就去了……”
老泪纵横,声嘶力竭。那三百戈什哈同样长跪在地,脑袋触地,如同死了亲爹一般地恸哭着。足足哭了一刻钟,有两白旗的将佐上前劝慰,请阿济格节哀顺变。阿济格也不推脱,就用袖子擦了擦满脸的鼻涕眼泪。猛然转头瞪眼,瞧着不知所措的硕塞,抬手一指:“将此獠给本王绑了!”
“喳!”
领命一声,三百戈什哈一拥而上,将硕塞等几十人团团围住。
硕塞当时就急了:“英亲王,你这是何意?”
“何意?”阿济格立着眉毛道:“你怯敌避战,拖累大军,致大军惨败,本就是死罪!加之抗命不从,图谋不轨,罪加一等。”
“你!”
“别以为本王不知道你硕塞的小算盘。不外乎拿我两白旗兵丁去贴豪格的冷屁股,我弟弟多铎是去了,可我阿济格在一天,就没人能欺负到两白旗的头上!”
“血口喷人!”
“绑了!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随着阿济格的话,包围圈迅速地缩小。身旁的亲卫已经不知所措,硕塞茫然地看着越来越近的刀光,在接战之前艰难地吐出几个字眼:“放下兵器。”
“王爷?”
“放下兵器,不然我们都得死在这儿!”
厉声命令之下,身旁的戈什哈纷纷丢下了兵器。包围圈里的阿济格部下一拥而上,将所有人等捆了个严实。硕塞双手背负在后,五花大绑。他只是冲着阿济格嚷嚷着:“阿济格,你想亡我大清嘛?”
阿济格只是冷笑:“大清?大清亡不亡的本王不知道,但本王知道,两白旗绝对不能让两黄旗给吞了。”
“阿济格,你个混蛋,松开本王,松开……呜呜……”麻团塞入嘴中,硕塞咒骂的话语顿时变成了呜呜声。转瞬之后,硕塞便被两名戈什哈押走了。
旁边,戈尔泰上前问道:“王爷,事儿办成了。现在咱们该当如何?”
“发丧。”
“发丧?”
阿济格凝重地说道:“发丧……北京估计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我们继续发丧,若事有可为,那就……若大势已去。”阿济格闭上了双眼:“哪怕是投靠济尔哈朗,也要保住两白旗。”
“王爷英明。”
北京,睿亲王府。
多尔衮独自坐在空荡荡的明堂里,落日的余晖下,厅堂里略显昏暗。他的左手还捏着一封信笺,上头依稀露出潦草的字句:“……至翌日,花皮猛攻不止,万炮齐发,有如排山倒海。花皮之火铳,射程颇远,竟达八百步之遥……两白旗兵勇,迎炮铳而逆袭……须臾间,血肉横飞,毙伤无数……花皮有一物,层层铁丝环绕,上有倒刺,掘地立桩,大军至前,斧劈刀砍奈何不得……溃败之势在所难免……图赖自告奋勇,率三千兵马断后。子时伏击,丑时溃兵乃还,言图赖力战而死……此役,我中路大军二十二万,十去其九!臣弟顿首,望摄政王兄多尔衮明晰:为大清计,若他日花皮北上,则断然不可正面阻挡。当尽遣精骑,断其粮草,袭其后方;少部为饵,诱而伏击。一击不成,当立即远走。且不可与花皮酣战!若花皮满五万,则事不可为,退居白山黑水方为上策……临书潦草,臣弟多铎绝笔!”
信笺的后方,还附着一封字迹不同的一页。上头颤抖的字迹写着:“花皮于盱眙设伏,两白旗再溃。往来水面,有花皮鬼船。无需摇橹、风帆,航速极快……逃出生天者,不过七千之数……”
这已经是多尔衮不知多少次看这封信笺了。事实上硕塞逃出生天之后,当即派遣快马,八百里加急朝京城报消息。前后不过五天的光景,这封信就到了多尔衮的手里。可每次看到这封信,尤其是看到信笺上那干涸的、已经发紫发黑的血迹,多尔衮就一阵的心寒!
多铎……那个父汗最宠爱的儿子,那个带领着两白旗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豫亲王,居然死了?二十二万大军,灰飞烟灭……这也就罢了,那些汉军、军死再多他多尔衮也不心疼。只要两白旗在手,害怕抓不到填城的奴才?
可要命的是,两白旗同样大损!两万余人,逃回来的不足七千!实力大损之下,他多尔衮拿什么在京城立足?只怕……豪格那个小子正在到处串联,密谋着铲除自己吧?R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