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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鼎在洛阳待了三天,与诸军统率们商讨了决战策略,与章邯、盖聂、荆轲等一帮老部下把盏言欢,随后便南下宛城,回家看望母亲。
白氏、赵仪和溥溥看到宝鼎归来,高兴不已。
宝鼎对赵仪始终抱着一丝歉疚。他亲手摧毁了赵国,而赵仪的身份即便在他位高权重之后也无法恢复,虽然这些对赵仪来说都不算什么,她已经强迫自己遗忘了过去,她只希望自己能平静而快乐地度过这一生,但过去真的能彻底遗忘吗?
宝鼎的心里有一层的淡淡的阴霾,当他牵着赵仪的手,漫步在白水河堤上,沐浴着朦胧月光的时候,忧郁就像流淌的溪水,从心灵深处潺潺而出。
赵仪神色恬静,慢慢走着,仿佛与这月下的夜色和天地间的静谧悄然融为一体。
宝鼎停下脚步,抬头望向深邃的夜空,目光在璀璨的星河中徜徉,思绪突然就穿越了时空,回到了那正在被他渐渐遗忘的过去。宝鼎有种感悟,无法言传的感悟,这种感悟让他忽然读懂了身边的真爱。
宝鼎伸出手臂,把赵仪紧紧抱进怀里,似乎生怕自己一松手,赵仪就会凭空消失。
“随我去北疆,好吗?”
赵仪静静地依偎在宝鼎的怀里,望着悬挂在夜空上的明月,眼里掠过一丝淡淡的忧伤,“母亲呢?小妹呢?还有大兄和大嫂,他们怎么办?还有……还有很多人。”
宝鼎没有说话。蓼园现在是大秦一个显赫的存在,它代表着武烈侯公子宝鼎,代表着一股强大的政治力量。当宝鼎在北疆征战的时候,蓼园必须要一个人来代替宝鼎撑起这片天地,而这个人无疑就是赵仪,而赵仪也一直站在宝鼎的身后,以自己瘦弱的肩膀默默地支撑着蓼园。
宝鼎轻轻拍拍赵仪的后背,无声叹息。命运就是这样,当你挣扎着逃出樊笼,以为自己可以尽情享受生命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正在处一个更大的牢笼里,自己不但没有得到,反而失去了更多。
宝鼎牵着赵仪的手,继续漫步在月色里,而忧伤就像漂浮在河水上的薄薄雾霭,在心灵间若隐若现。
“我和王兄在离石见了一面。”宝鼎轻轻地说道,“我和他几年没见了?五年还是六年?应该是五年吧?不不,应该是六年。六年,弹指一挥。他虽然正值壮年,但鬓角已见白发。”
赵仪的脚步略略停滞了一下,再提起时,却有沉重之感。
在宝鼎北上之际,他已经是主掌北方军政的太傅了,名义上还主导着国策的变革,其权力之重,足以比肩丞相公,蓼园的势力由此膨胀到一个新的高度。这时候,蓼园女主的地位也水涨船高,尤其在宝鼎入主代北之后,因为距离宛城太远,很多封君府决策性的事情就由守相甘罗直接与赵仪商量解决了。
从本心来说,赵仪不愿意干涉封君府的政事,但蓼园的势力太过庞大,武烈侯在外,赵仪就必须主内,身不由己。这两年甘罗谨守本份,大小事务无不禀报,赵仪对中土大势的发展和咸阳政局的内幕也是知之甚多。不过赵仪非常小心,所涉及的具体事务仅限于封君府,尤其在大事决策上,不到迫不得已的时候她绝不拍板。
宝鼎和秦王政在离石会面后,赵仪预感到政局要变,但她知道宝鼎会安排一切,她只要做好蓼园女主的本份就行了。然而,宝鼎刚才那句话让她意识到问题严重了,宝鼎竟然向她透漏这种事关王国安危的机密,这简直是匪夷所思的事情。
“最近传言很多,你听到最多的传言是什么?”宝鼎的目光投向黑暗深处,小声问道。
赵仪低着头,脸上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袅袅婷婷,云淡风轻,好似在听着神话故事。
宝鼎好像知道赵仪不会回答,或者他根本就不需要赵仪的回答,他只想敞开心扉,在自己心爱的人面前,以一种放松的平静心态,娓娓道来。
“传言说,王兄向我妥协了,分封要扩大化了,我要封国,要封王,不久的将来,就要重建诸侯了。”
“谁要重建诸侯?哪些人有资格重建诸侯?为什么这些人日思梦想着要重建诸侯?在某些人的眼里,他们的个人利益远远超过了王国的利益,至于芸芸苍生,草芥蚁蝼而已。”
“王兄雄才伟略,他有远大的抱负,他的心里装着天下苍生,他必定是中土历史上空前绝后的一代帝王。”
宝鼎用力握了一下赵仪的手,语气略显激动,“我来到这个世上的目的是什么?我这一生要干什么?我没有王兄那等胸怀和抱负,但我可以帮助王兄实现他的理想。”
宝鼎再次停下脚步,抬手指向沐浴在月光下的白水河,“你喜欢这里吗?”
赵仪轻轻点头,微启朱唇,“喜欢。”
宝鼎的脸上露出一丝苦涩,没有再说话。
赵仪上前一步,挽住宝鼎的手臂,轻声慢语地说道,“如果你要我回京,我就回去。”
宝鼎心神微颤,眼里掠过一丝无奈,一丝怅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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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鼎和赵仪来到白氏的卧房,向她请安。
白氏这些年养尊处优,心情平和,不但体态丰韵,气质上更显雍容华贵。宝鼎和赵仪进来的时候,她正在灯下看书。掩上书卷,白氏沉吟良久,忽然问道,“你和他有十年之约?”
宝鼎微微点头,“王兄已经毁约了,十年之约已经成为历史。”
白氏的脸色渐渐凝重,“你打算何时回京?”
宝鼎摇摇头,“我随时可以回京,但从中土大势来看,未来十年,甚至二十年,我回京的可能都不大。”
白氏脸色微变,赵仪也吃惊地看了宝鼎一眼,但旋即恢复了平静,不过心里却是阵阵惊悚。
白氏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呼吸也慢慢粗重,似乎在强抑怒火,“你敢挑战咸阳?”
“母亲误会了。”宝鼎急忙说道。
“你是不是在离石威胁他?你想干什么?”白氏的语气陡然严厉,“我辛辛苦苦把你养大,我希望你守护大秦,守护老嬴家的江山,但你想干什么?兄弟阋墙?手足相残?你不做人,竟然要做一头吃人的狼。”
“母亲……”宝鼎急忙跪倒在地,不敢说话。
“你看看你这几年都干了什么?你以为我在家里一无所知?你太让我失望了。”白氏的泪水滚了下来,“当年我千里迢迢跑到北疆找到你父亲,我跟着你父亲流亡塞外,我心甘情愿无怨无悔,你知道为什么?你父亲战死长城,你知道又是为了什么?你父亲是个好人,他重情重义,宁死也不愿背叛老嬴家,不愿伤害自己的亲人,但你呢?你干了什么?”
赵仪紧挨着宝鼎跪下,本想解释两句,但看到宝鼎递过来的眼色,若有所悟,于是也低头不语。
“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没有你这种忘恩负义的小子。”白氏情绪激动,泣不成声,“我死了,你拿块白布蒙住我的脸,我没脸去见你的父亲,更无颜去面对老嬴家的列祖列宗。”
“母亲,事情和你想像的不一样。”
宝鼎想解释,但白氏根本不听,“事实就在眼前,难道我看不到?传闻满天飞,难道我听不到?我已经书告驷车庶长,我要回京,回咸阳。”
“一切听母亲的吩咐。”宝鼎恭敬说道,“如果母亲要我请辞,我即刻上奏咸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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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罗听说白氏大发雷霆,宝鼎在卧房外长跪不起,大吃一惊,匆忙赶到了蓼园。
这些年甘罗尽心尽力地侍奉白氏,白氏非常喜欢他,所以甘罗稍加劝说后,白氏又正好心痛媳妇,马上就卖了他一个人情,让宝鼎夫妇不要再跪了,回去休息吧。
宝鼎神色严峻,甘罗也是愁云满面。
“当真要让老夫人回京?”甘罗无奈地问道。
白氏和赵仪回京,宝鼎的命脉就被秦王政抓住了,如此一来宝鼎投鼠忌器,很多事情就不敢公开与秦王政对抗。
宝鼎则是波澜不惊。其实早在离石会面后,宝鼎就决定让母亲和赵仪回京。兄弟间的信任是有限的,有时候必需辅助其他手段,比如质任。只有让秦王政掌握更多对付自己的“筹码”,这种信任才会稳定在一定程度并延续更长的时间。
更重要的是,宝鼎也就有了回京的借口。回家看望母亲以尽孝道,这是冠冕堂皇的借口。有了这个借口宝鼎可以经常回京与秦王政商讨国事,保持正面的密切接触,增加彼此间的信任。有了信任基础,双方的合作才会深入,才会有成效,而这是决战后秦王政能否以雷霆手段镇制豪门贵族,稳定中土局势的关键所在。
宝鼎与秦王政的合作始终是有限度的合作,两人不可能完全信任对方,这是彼此在政治理念上的分歧所造成的。彼此都担心对方设陷阱下圈套,都担心对方重创或者摧毁自己导致对方完全控制朝政,所以这种合作肯定是有限的默契上的合作,公开场合上两人依旧是对手。
两人在合作过程中的首要之务都是小心谨慎地保护自己所属势力不被伤害。实力决定一切,没有实力就是刀俎上的鱼肉,宝鼎无论如何不会让秦王政屠戮豪门贵族,就像他不惜代价保护东南熊氏一样,他在未来也会不遗余力地保护其他势力。
由此可以预见,决战之后的咸阳政局异常复杂,秦王政虽然得到了宝鼎有限度的支持,但同样也受到了宝鼎的武力掣肘,所以他若想达到自己的目标,以镇制豪门贵族来严格控制分封,以此来确保中央对地方的控制,其难度非常大,而其中“度”的控制更是艰难,稍有过“度”,宝鼎必定暗中插手,这使得秦王政在与豪门贵族的斗争中不得不万分谨慎。
这一次秦王政的妥协很大,相比分土地建诸侯对大秦造成的巨大的不可逆转的危害,郡国制、土地私有化和重建世袭对大秦的危害可以说不值一提,这根本就不是一个档次上的事情,所以秦王政做出重大妥协也在情理之中。
宝鼎历经数年的努力,终于迫使秦王政立储,迫使秦王政在国策变革上偏离了高度中央集权的轨道,并牢牢控制了北疆军队,可以说,宝鼎当初来到这个世界最想做的几件事都做到了,但遗憾的是,任何事情都有它的利弊,现实和理想总是差距太大,无论是储君人选,还是国策变革,距离宝鼎的理想目标都有太大的差距。
扶苏的性格过于软弱,而性格决定命运,可以预见,扶苏不管是做储君还是做君王,都无法像他父亲一样纵横捭阖,斗角峥嵘,而统一后的大秦内忧外患,没有几十年的时间无法真正意义上稳固中土,所以需要一位非常强势的君王。秦王政显然是一位强横的君王,而扶苏却很难做到。
国策变革虽然偏离了中央集权的轨道,但武烈侯在“法治”的堤坝上掘开了一道口子,导致分封的洪流咆哮而出。在统一后的权力和财富的再分配上,君王和贵族殊死搏斗,中央和地方拼死角逐,未来国策变革的方向能否像武烈侯预计的那样一步步走上高度的中央集权,已经是一个未知数。
面对未知的将来,宝鼎也恐惧,他唯一能做的也就是凭借自己的先知先觉,先行建设一支庞大的军队,依靠这支军队守护大秦,这样即使中土陷入混乱,宝鼎也还有能力拨乱反正,力挽狂澜。
秦王政很坦诚,亲自赶赴离石,与宝鼎面对面交心,我给你军权,你给我支持,兄弟同心,共创未来。在秦王政看来,他稳定中土的时间不会太长,在这段时间里,宝鼎虽然手握北方军权,但北方有匈奴,北方局势非常恶劣,宝鼎身陷北方战场,同样是内忧外患,即便有心割据称霸,做一方诸侯,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等到秦王政彻底击败了豪门贵族,中央牢牢控制了地方,中土局势稳定下来,再回头对付宝鼎这位手握军权的一方重臣,已经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了。
秦王政的自信使得他主动放低了姿态,以血脉和亲情来打动宝鼎,分裂与咸阳抗衡的贵族力量。
目前看来,秦王政的目的达到了,而宝鼎的目的也达到了。秦王政要与豪门贵族斗个你死我活,要把宝鼎在“法治”堤坝上挖开的缺口再堵上,而宝鼎则看到了存在于未来的巨大危险,开始集中精力经略北疆,蓄积实力守护大秦。
从这一点出发,宝鼎也应该放低姿态,不能再高调地联合豪门贵族一次次地“攻击”咸阳宫,所以他首先想到的就是把母亲和赵仪送回咸阳,谁知母亲担心他和秦王政兄弟相残,竟然主动提出来返回京都。宝鼎顺水推舟,这样即便有人因此诘难他向秦王政低头,他也能找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等到决战结束了,秦王政和豪门贵族开始殊死搏斗的时候,宝鼎冷眼旁观,白氏和赵仪就是他最好的“挡箭牌”。我可以帮你们,但我不能冲锋陷阵了,免得逼急了秦王政,祸及我的家人。这个理由虽然有些“烂”,但在这个“以孝为大”的时代,这个理由就很充足了。
“谁能阻挡老夫人?”宝鼎也很无奈,佯装一筹莫展。
“必须想想将来。”甘罗劝道,“现在老夫人回京无足轻重,但决战结束后,咸阳政局必定风起云涌,武烈侯又要被推上风口浪尖,那时候老夫人在京就是一个重大威胁,必将影响到决策,给武烈侯以严重掣肘。”
宝鼎神情凝重,微微点头,“暂时无计可施。你知道我父亲的事,母亲以我父亲为荣,她对我与咸阳宫针锋相对的做法极度不满,否则刚才也不会勃然大怒了。”
甘罗长叹,问道,“你在家里待多久?”
“半个月吧。”宝鼎说道,“然后我去江南,看看南岭大渠,再与东南诸军的统率们商量决战之策。”
“那还有不少时间,我再设法劝劝老夫人。”甘罗说道,“不到万不得已,老夫人绝不能回京。”
“你阻挡不住的。”宝鼎摇手道,“母亲回京,你也要回京。我长年在外,无法侍奉母亲,只能把母亲托付给你了。”
甘罗吃惊地望着宝鼎,“当真要回京?我也回京?”
“母亲要回去那就让她回去吧,做儿女的没有理由阻止,只有她高兴就好。”宝鼎说道,“至于你再留在东南已经没有意义,回咸阳吧,进中枢。”
进中枢?这对甘罗来说可是梦寐以求的事。以甘罗坎坷而尬尴的中央任职经历来说,他想连跃数级直接进中枢的可能性根本不存在,但今日他投靠武烈侯,赢得了武烈侯的信任,那一切皆有可能。然而,甘罗已经不是过去的甘罗了,他已不再年少轻狂,昔年的挫折和打击也磨平了他的锐角,中枢大员对他的吸引力远远不及武烈侯的未来,蓼园的未来。当年吕不韦何等威风?但一夜间灰飞烟灭,甘罗就是其中的牺牲品。这是刻骨铭心的教训,所以进中枢没有让他激动,而“留在东南没有意义”这句话则让他心神震荡,他瞬间想到了离石会面。
秦王政妥协了,那武烈侯又妥协了什么?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