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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慢慢地又暗了几分,衣白苏渐渐看不清了他的眼睛和神色,周遭安静,水榭潮湿的气息在此刻显得冰凉沉重。
“陛下对你说了什么?”衣白苏问道。她只知道他离开之前好好地,他素来谨慎温雅,这会儿突然说出这种尴尬的话题,让衣白苏忍不住怀疑是不是坏心眼的皇帝陛下哪里刺激到了他。
“……你不要问。”盛熹很干脆地拒绝回答,他伸出手去触碰她垂在身侧的右手,她手指冰凉得过分,盛熹一愣,他笑了一下,眼睛重新暖暖地弯了起来,“你别慌,是我……一时糊涂了。”
衣白苏轻轻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盛熹岔开话题,聊了些这些日子的趣事,他照顾着她的情绪,可是心间却难免有悲哀泛起。
只要她在他的身边,他可以忍耐她对他的无心无情。可是他真的没有一丁点安全感,他以近乎于威胁的方式逼迫她,可是他每次恍惚走神的时候,总是觉得她会突然离开,这点总是让他寝食难安。
刚才皇兄唤他过去,随口聊起了君归,皇兄玩笑道女人皆健忘,若不是有君归的存在时常提醒衣白苏,怕是她早就会忘了君晞吧。本就是调侃他的玩笑话,盛熹没放在心上,谁知皇后却皱着眉头问他是否考虑过让衣白苏生个孩子。
“即便她不情愿,即便再次逼迫她,也无不可。”皇后冷冰冰地这么说道。
“虽不至于让你立刻得偿所愿,但是起码……能近一步。”皇后继续说道。
用一个孩子,束缚住她,然后将她蚕食鲸吞。这是皇后话里话外的意思。
但是盛熹很快发现他做不到,当他触碰到她冰凉的手指的时候,感觉到她有些惊惧地后退的时候,他一路上的心理建设就全部崩盘。他已经逼迫她与他成亲,逼迫她待在他身边,但是最起码这件事情是底限,不能强迫。
——他希望她自己开口要他。
他停下步子,突然侧身将她抱进怀里,衣白苏难得地选择了顺从,他嗅着她身上苦涩甘香的药草味道,压抑着心里的冲动。
“盛熹。”衣白苏突然开口,“你喜欢什么类型的姑娘,我可以……”
“做什么,给我纳妾?”盛熹不怒反笑,他没放开她,反倒是抱得更紧。
衣白苏能感觉到他的呼吸打在耳边,她微微侧头避开,而后道:“你年纪确实是不小了,若是实在想要孩子,我便只能为你纳妾。”
“你问我喜欢什么类型的姑娘?条件苛刻一些也可以帮我寻找吗?”盛熹显得很平静。
“……我会尽力找到。”
“喜欢你。”
“盛熹——”她皱皱眉头,“你别闹。”
“只喜欢你。”
“……”
“把你给我。”他道,“既然什么都可以给我找,那把你自己给我。”
盛熹最终拂袖而去,衣白苏看着他的背影,觉得有些无奈,而当为她引路的宫女将她引入一条陌生的小路的时候,她突然后脑一疼,此时衣白苏心中顿时更加无奈。
衣白苏失踪了。
守在宫门口等候王妃的暗卫们直到宫门关闭也没等到自家王妃,这才觉得有些奇怪,即便自家王爷跟王妃吵架,王妃生气了,也不会没通知一声就留在宫里啊。暗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还是使唤一个人去禀告了自己王爷。
盛熹深夜入宫,皇帝披衣起身,而后乌衣卫搜索至清晨,只找到了一具宫女的尸体,死于服毒自杀。有人看见昨晚这个宫女为衣白苏提灯引路。
整个长安城瞬间戒备森严,甘露宫内进行了一系列的大清洗,前朝的宫女太监以及与他们相熟之人,不论有罪与否,悉数暂押天牢。长安城外更是驻扎起军队,金戈和盔甲碰撞着令人齿冷的声音。
百姓们更是战战兢兢,很多店家闭门歇业,倒是老长安人镇定一些:他们曾经见过这般的情景,依稀是上一次政变。政变……想到这里,他们也哆嗦了起来。
长安城百业萧条,倒是城外的拈花寺香火突然旺盛得不得了,每天来上香祈福的人数都堪比平常的初一十五,说来也是,战战兢兢的百姓们打听不到什么消息,只好前来乞求神佛的保佑。
衣白苏此时随意跪坐在小桌前,不远处的桌案上也摆着一尊佛陀像,袅袅青烟正上,她揉了揉疼痛的后脑勺,皱着眉头喝了一口茶水。
她面前的人正在沏茶,苍老的手指表面皱纹纵横,皲裂如同树皮,手指无法自抑地颤抖着,一杯茶水按照茶道的步骤沏完,已经撒得不剩下什么了。
衣白苏觉得自己应该嘲讽一下,可是他却首先开口。
“衣圣医,老成这样是不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他问道,声音苍老喑哑,似乎下一刻就会喘得说不上来话了一般。
衣白苏抬头看他。
稀疏雪白的头发规规矩矩地挽成发髻,没有一根散发余出,眼睛里长着白翳,黯淡而没有光芒地注视着她。
——前朝哀帝。
当然他的名字不是这个,哀帝是他“死后”史书上记载的谥号。衣白苏在皇宫里见过他的画像,虽然有些失真,但是她依旧能一眼认出来,他真的还活着。
想了会儿自己的心事,衣白苏才懒洋洋地去回答他的问题:“并不。”
“愿闻其详。”
“长安城有位老者,岁数与你相当,名叫宋淳,不知你可否听说过?”她问道。
“知道,早些年曾经建议修改水道连接江河,所言字字珠玑。”哀帝果真如传言般的一样,拥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他说起宋淳,侧头回忆了一阵,竟然还能记起那封奏章。“可惜,也快死了。”
哀帝毫无神采的眼睛转了转,眼神落在她身上,问道:“你用宋淳嘲讽我吗?那你以为宋淳就不怕死?不,他怕极了,他天天都在祠堂偷偷祈祷希望能晚一天死。”
衣白苏皱了皱眉头,立刻发现了其中的重点:“你怎么知道这个?”
哀帝慢吞吞地笑了:“我知道很多你们想不到的东西,你只需知道,只要我一声令下,简简单单就能让整个长安城大伤筋骨。”
她垂下了眼睛。
“但是我现在拥有的一切我都可以不要,我可以用他们向你换取一样东西,只一样……”哀帝的呼吸明显急促起来,刚刚还毫无光彩的眼睛此刻透露着狂热的光芒。他脖颈边,手背上,青筋绷起,无一不昭示了他的激动。他甚至根本不谈判,直接就拿出了自己所有的砝码,来换取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
“长生不老。”衣白苏回答道。
“不。”哀帝又露出的笑容,“我要更年轻的*,有活力的身躯,我要……像你一样。”他兴奋地注视着衣白苏,“我不仅要长生不老,我还要借尸还魂。”
衣白苏已经离开了十年了,可万万没想到这十年来,他的贪欲不仅没有熄灭,反而燃烧得越来越旺盛。
衣白苏被他的狂热灼烧得无力劝诫,他刚刚说想要和她一样,反倒勾起她的伤心事,惹得她哀怨和恼恨一同涌上心头:“有什么意思呢?”
“什么?”
“即便再活下来,再活几十年,又究竟有什么意思!我巴不得我十年前就已经死了,起码不用承受这种日子!”
哀帝沉默了一会儿,而后露出了然的表情,幽幽吐出两个字:“君晞。”
十年前衣荏苒死后,她的相公君晞始终无法接受,一年后也随她而去。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情,过目不忘的哀帝自然也知道。
衣白苏放在桌案上的手瞬间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发白的指关节昭示了她此刻正在尽力压抑自己的情绪,然而少顷,她扬手将桌案上的全部东西都扫落在地:“你没资格在我面前提起他的名字,若是我有机会,我一定立刻毒死你!长生不老?借尸还魂?做梦,我只会让你生不如死!”
“哈哈哈哈。”哀帝突然开心地笑了起来。“果真是鹣鲽情深,只是衣荏苒啊衣荏苒,你依旧和十年前一样得蠢得可怜。”
他摸索着握起了桌案边放着的拐杖,撑着身体站了起来,他身上带着一股腐叶般的气息,衣白苏觉得非常难受。
“十四年前,你下山入世,因为医术高明,不到几个月便名声斐然,但是那个时候,比你的医术更出名的,却是你的性格。”
哀帝绕着她转了个圈。
她前世死在他手上,虽说死在他手上的人很多,但是他杀死衣荏苒多少却带着一股泄愤的目的,因为她想要毁灭他的希望,他不能原谅。如今她重新出现在他面前,哀帝觉得自己可以尽情地报复一下,比如,毁掉她的希望。
“乖戾,冷淡,随心所欲,生死皆不入眼。”他说道,“想治的就治,不想治地就任由人家等死,磕破脑袋也不肯看一眼。”
黑历史,绝对的黑历史。衣白苏尴尬地侧过头,她当初确实是那样的人,可是幸亏她遇到了——
“然后你遇到了君晞。”哀帝弯着腰,笑着看她。
“你们是偶遇是不是?可是怎么会那么巧呢?”他压低声音,几乎是在耳语。“据我所知,君侯家的二公子远行,可不是什么一时兴起,而是为了他卧病在床的父亲求医问药。”
“你说,巧不巧?”
他身上腐烂叶子的气息顺着他的靠近越来越浓郁,衣白苏难受地微微蹙了下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