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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到达长安城的时候,已经临近宵禁,长安城灯火阑珊。
邱好古颇一进城,就被跟在身后偷偷保护一路的乌衣卫请回了皇宫,他和衣白苏约定了下次见面的时间地点,就一副轻快地样子随乌衣卫去了。
三个年轻的乌衣卫偷偷打量衣白苏,他们是一路跟来的,见识过衣白苏一路上展现的能耐,早就暗暗惊奇。他们相互对视一眼,惋惜地叹了口气。
衣白苏被看得心里有些发毛,不过也没时间细想,她得赶在宵禁前将君归送回家,君侯府在东坊的深处,有些远,好在道路平整,偶尔也能借别府的灯光看路,走得倒不是甚艰难。
又拐了个弯,晕黄的灯光被挡在身后,安静的路上只能听见衣袍摩擦的声音。
“明天是我爹的忌日。”君归突然说道。
衣白苏脚步没停。
“所以你才急匆匆的赶回来?”他又问,扯了下衣白苏的手,侧头仰着脸去看她。小孩子特有的纯净眼眸黑亮,能映出天上的模糊的月轮。
头顶横斜的枝干渐渐挡住了月光,金罂木的繁花擦着她头发,她依旧默然不语,像是没有听见一样。
脚下的路又转了个弯,她看到了熟悉的君侯府,熟悉的木匾,熟悉的灯火和廊檐。
偏生少了那个人。
她显得有些悲哀,拉着君归又上前走了两步,让他自己回家。
君归又扯了下她的袖子:“我家人一般是巳时去祭祀我爹,你可以提早一点,这样不必碰面。”
他显得有些得意:“你是我娘的师妹对不对?是不是还暗恋我爹?早就觉得一提我爹你就不对劲……这样一切都解释得通了,医术高是因为一个师父教的,假冒我娘是因为对我爹求而不得!”
衣白苏被他逗乐,心头悲哀稍稍散去一些,她无心逗弄他,顺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将他往府里赶去。
君归刚得意片刻,扭头正欲回家,突然发现了家门口阴影处坐了一个人,他惊了一下,脸上顿时流露出惧怕的神色。
“爷爷——”他唤道。
公爹……
衣白苏吓了一跳,他老人家不是卧病在床好些年头了吗?怎么又能下床了?
君归偷偷回头看了一眼,眼见衣白苏露出和自己一样的神色,顿时有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触。
老侯爷咳嗽了下,身后的老仆将他推到了光亮处。
老君侯头发白如雪色,侧脸上还有一道疤痕,这是他年轻时候在乱世里讨生活留下的痕迹,生下君晞那般俊逸儿子的他面貌是不丑的,即便是有那道刀疤,也是个极有气势的帅老头,只是早些年杀人太多,眼眸之中还有煞气未散,很容易让人心生畏惧。
比如衣白苏。
她天不怕地不怕,在山上学医的时候被师父养成了人格障碍,连害怕是什么都不知道,下山之后君晞又将她宠上天,没有女儿的婆婆更是喜欢她喜欢得不得了,唯独自家公爹——
这位坑杀俘虏数万人依旧饮酒高歌的公爹,只要稍稍皱个眉头她就想哆嗦……
老君侯抬起手,朝君归招了招手。
他用力地拍了下君归的肩膀,听见砰砰的声音,又看着他晒得漆黑的脸蛋,点了点头:“多走走路,多见见人,眼放宽一点,心变大一点,才能长成结结实实的男子汉。”
君归连忙讨好地露出个笑脸。
老君侯道:“去见见你奶奶。”
君归立刻啪嗒啪嗒跑了个没影,管家追在他屁股后边一口一个小祖宗地叫唤着让他慢点。
老君侯看向衣白苏,他手指在轮椅上敲了敲,半响道:“你也回去,以后带君归出去,提前同我说一声。”
“是。”衣白苏道。
“我半生杀人如麻,儿子儿媳早逝皆是我的报应,你心中若怨恨,那不必怨恨老天爷,恨我即可。”老君侯突然又说了一句,他表情冷淡,与十多年前神色没有一丝不同,只是彼时他只有鬓边几缕银丝,如今已经满头白雪。
大秦立国不过三十余年,正儿八经安定下来也不过才十余年。所以长安西边划给勋贵们用作墓葬的山头还是空空荡荡的一片墨绿色的山野。
这天是十五,偶尔有些远远赶来上坟的勋贵们的车架,但是大多数都是守墓人按照家主的吩咐在随便烧些纸元宝。山间袅袅青烟不断。
衣白苏坐在墓碑前,伸出手指一笔一划地勾着墓碑上的字迹,在那个名字处停留了好久,她弯下腰,将额头抵住那个冰凉的名字,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她是个大夫,看透生离死别。死亡只是个必将经历的过程而已,她从未害怕过,即使是穿越回来知道了君晞的死讯,她也早有了心理准备。
她只是感受着过于沉重的遗憾。
她那一世死得很突然,那天早上,她方才跟君晞吵了一架,只是因为一件小事,具体是什么事情甚至她都想不起来了,她那时候怀着小归,脾气暴躁,君晞安抚她不能反倒惹得她更为厌烦,于是他罕见地斥责了她两句,就拂袖离开了家,听管家说是去给她寻找酸甜的果子当零嘴。
那天的一切发生的太突然。
她死掉的时候,身边只有沈朝之,她将自己的玉坠挂在了那个虚弱得不知道能不能活下去的孩子身上,又吩咐沈朝之来感受她的死脉,将能教的最后一些东西教给了他,就已经说不出话了。
最后闭上眼睛的时候,她只能听见沈朝之压抑的哭泣声,隐约好像有君晞在唤她的名字,但是她不知道那是不是幻觉,而后她就失去了所有的意识。
十年来她常常在想,如果那时候她还有机会向君晞说一句对不起,不用说太多话,只用因为早上糟糕的态度向他道歉,甚至他根本不用去原谅她,她就会安然地离开。
她从未想过自己一次任性就是死别。虽说生死各安天命,但是每每想起这种离别方式,总会觉得追悔莫及。
“相公……”她轻轻地唤了一声。
他不会再答应她了,也不会回头笑着再唤一声苏苏。
她直起身子,用手指拂掉他墓碑上的掉落的青松细细的针叶,转身慢慢离去。
她离开不久,君侯家墓外的草蒿子里古怪地颤了颤,而后恢复了平静。
这天,衣白苏在家里教慕艾,这个孩子很聪明,教起来很轻松,只是很明显实践不足,书本上背得太多,但是见识太少。
她正想着带他哪里试炼一番,门口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衣白苏跟随哑女前去,只见门前立着两人,皆是熟人,一个是太医院白发白须的徐南太医,正慢吞吞地捋着胡子,像是看笑话一般看着衣白苏,而另外一人,则是太医院那位监管人事的陈医官。
衣白苏看了眼他们身后的一群太监宫女,心中琢磨了下,而后询问:“两位大人有何贵干?”
陈医官怜悯地看她一眼,叹息了一声,从袖中掏出了个黄色的卷轴:“医女衣白苏接旨——”
衣白苏愣住。
她茫然地跪下接旨,脑子飞快旋转起来。对了,她请辞的那天碰到了皇后,而后直接被关进了黑牢里,手续都没有办完,所以名义上她还是太医院的医女……
此时此刻,陈医官已经宣读完毕,衣白苏伸手接过,无奈叹息一声。
陛下决定出兵吐谷浑,彻底灭掉羌人一族,顺便震慑西南蠢蠢欲动的吐蕃。而允王重病,不便监军,陛下只能派上了自己的亲弟弟。
衣白苏这次的责任,就是照顾他的亲弟弟,那位娇弱尊贵的澶王殿下。日日请脉,保证殿下他身体安康。若有差池,提头来见。
衣白苏又干回了穿越来的时候的老本行,众人眼中低贱可怜的——随军军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