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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州长史四十余岁,听罢了衣白苏的来意,对于衣白苏所求,只虚弱地表示无能为力,他在慕州本就是个如空气般的官员,甚至有些懦弱。此次也是在刺史死后,强撑起一口气挑起担子,在自己也得病后,这口气就彻底散了。如今他只想尽可能体面地等死而已。
长史招呼夫人带两人住下,又叮嘱他们小心。这年月里,肯踏足瘟疫地来治病的大夫,少之又少,不管水平究竟如何,她的这份心意,长史都极为敬重。
对于衣白苏开给他的汤药,长史没当一回事,只是随便让夫人收着。毕竟到了他这把年纪,更相信嘴上无毛办事不牢这句话,衣白苏太过年轻,他不甚信任。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衣白苏做完晚饭,突然发现君归不见了,她一路寻找,最后在房顶看见了他,他盯着西边的夜幕暗暗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小归?”衣白苏唤他。
君归回头看她一眼,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
“想家了吗?”
“没有。”君归立刻反驳,“我只是发现我看不见长安城。”他生在长安,长在长安,即使离开长安高大的城墙,也只是在周围庄子上打猎嬉戏而已。长安对他来说是高塔和明灯,也渐渐成了桎梏,所以他现在感觉不安委屈,甚至有些暴躁害怕。
而这,正是衣白苏毫不犹豫地带他离开长安的原因。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她始终坚信这句话。
人不能陷于一隅之地,眼界小了的时候,心也会变小。她的君归不能看着长安君侯府那片方块大的天空,他应该有像他父亲一样的心胸。
“你过来。”衣白苏招呼他。
君归看起来不怎么乐意,不过到底还是沿着砖瓦走了过来,他闻见了衣白苏身上沉郁的药香,似乎是天生带的,她换衣服很勤快,但是这股味道总是去不掉,不过好在沁人心脾很好闻,君归甚至觉得这股味道和他母亲遗物上的有些相像。
衣白苏看着他别扭的样子,有些好笑,她站起身来,直接挨着他坐下,君归像个小火炉,暖烘烘的在微凉的夜晚里很受用,君归不满地横她一眼,衣白苏只笑。
“你知道长安再往西是哪里吗?”她问。
“西北是突厥的草原,突厥这边是凉州,甘肃,玉门关,西南这里是吐谷浑,这里是吐蕃。”君归伸出小手,凌空指指点点。
衣白苏又是笑,她忍不住抱他一下,放肆地亲了下他的额头。谁说她的儿子淘气任性只会欺负人的?多聪明的小家伙啊。她知道太学的学业,那群夫子们可不会给学生们讲这些东西,他知道这些八成都是自己偷偷学的。
“衣白苏,你举止应该得体一些!”君归连连抹额头上她亲吻的痕迹,恶狠狠瞪她。
“好好。”衣白苏敷衍他,“那再往西呢?”
君归皱了皱眉头想了片刻:“……西域吧,我听胡子们说过一些。”
“再往西呢?”
君归思索半响:“月氏?”他只能从阅读过的古籍中找到这么个似是而非的地名,而后连连摇头,“……我不知道了!你在胡闹,那么远的地方不会再有人去了,就算是长安最博学的夫子恐怕也不知道!”
“是吐火罗,那是个游牧民族,他们占地并不大,甚至并没有吐蕃大,但是却有二十多个国家,每个酋长都是一位国王。从吐火罗再往西,就是波斯,长安酒坊里卖酒的胡姬,很多都是波斯人,他们现在应该的朝代叫做萨珊王朝,噢,你爷爷有个八棱金把杯,你见过吗?”
“见过,那是他最喜欢的。”君归随口应道,“但是你怎么知道?”
“我什么都知道。”衣白苏一眨眼睛,“那杯子就是从萨珊王朝的波斯人带来的。”
君归噢了一声,他见衣白苏也收声不讲,别扭片刻,终于还是抵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请你继续讲。”
衣白苏这才继道,“再往西,就是另外一个国家了,那里有一处非常宏伟的奇观,堪称奇迹,就是他们国王的坟墓……”
“那从长安往北呢?”
“往北啊,穿越突厥的草原后,天气会越来越寒冷,但是依旧有人生存,海客们把那里叫做夜叉国。继续往北,到整个大陆的边缘,你会遇到一个神奇的地方,那里半年是黑夜,半年是白昼,那里的熊是白色的,狼也是白色的,那里的雪很难融化,那里的天空偶尔会有彩色的神光。”
“竟然会有这样的地方?”
衣白苏笑着摸摸他的头。
“那往东呢,往东就真的是海吗?”
“不是,跨过海之后那里有个扶桑国。”
“我知道,我见过他们的人,他们很矮小很卑微,那里只有扶桑国吗?”
“扶桑国再往东,走很久很久,那里有一片大陆,那个大陆上有很多神奇的作物,比如辣椒,玉米,土豆……”
“那是什么?”
“很好吃——”
衣白苏和他聊了很多,几乎是彻底推翻重造了君归对整个世界的认识,直到头顶的月亮都移了几次位置,他才肯答应回去睡觉。
“这个世界竟然这么大吗?”君归拽着她的衣服问她。
“嗯,非常大。”
君归怀揣着美梦睡了过去,长安城,君侯府终于不再是他的整个世界,衣白苏在少年的心中开始埋下了一颗小小的种子,这颗种子甚至掀起了他藏于心底的波澜壮阔的万丈豪情。催生了他的英雄梦想和无边无际的渴望。
次日,君归要求跟在她身边,衣白苏帮他细细涂了一遍药水,问道:“我得先去一趟乱葬岗,你怕吗?”
“不怕。”君归道,“只是你去乱葬岗做什么?”
“先去找一个人。”
邱好古浸淫医术已经几十年,视医如命,他在药谷里深居简出了数年,做了数年的理论推导,只等这次来把这些这些年的想法变成现实。要他放弃此次机会,不如直接杀了他更让他痛快。但是州城里有衣荏苒镇着,这就注定了让他要束手束脚。
但是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他盯上了州城外的乱葬岗,在这种家破人亡的时候,有些病人往往还有一口气的时候就被不得已丢进乱葬岗,任他们自生自灭,正给邱好古创造机会,既避开衣荏苒,又方便自己行动,他一脸阴森笑容地放下药箱,从容走进乱葬岗,挑挑拣拣像行走在村头菜地一样。
忙活得满头大汗,他顾不得喘息,拿出自己的小本子,舔了舔毛笔晕了墨,着手记录起来。
“长元十四年,八月——”他忘了日期。
“二十三。”一道轻软的声音回复了他。
“是是是谢谢啊,八月二十三……等等……”毛笔一颤,一页纸毁尽,邱好古反应过来搭话这人是谁,他顿时沮丧得不得了,“衣荏苒你怎么这么讨厌!”
“我讨厌么?好伤心呢。”衣白苏笑眯眯地看着他,没流露出一点伤心的意思。
“你怎么才能放过我!”邱好古几乎想咆哮了,等了这么好多好不容易等到一次瘟疫,他才不想轻易放弃。
“帮我搭把手呗。”衣白苏边说着,就蹲身去查看那几个天花病人,君归也放下手中提着的药罐,倒了药汁,然后戴上衣白苏给他的手套口罩,这才动手去将药汁喂给那些病人。即便这样,衣白苏不许他太靠近那些人,心中似乎也有所忌惮。
邱好古还在一旁暴躁:“我是鬼医!我是毒医!我见死不救我臭名昭著!你去换个人使唤好吗?”
“嗯。”
邱好古咦了一声:就这么简单?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老邱银针借我用用。”
脑子还没来得及反应,手上动作早就迅速地把银针递了过去。
“老邱帮我按着啊,有没有点眼力劲?”衣白苏看他傻站在一旁看,立刻凶他。
“你还吼我?你再吼我一句!”他抱怨,“就按一下啊就一下。”他叹息一声,磨磨蹭蹭地帮忙按住那人,衣白苏开始埋头忙活。
邱好古无聊地四下张望,扭头见君归笨拙地喂药,看得郁闷,张嘴就使唤道:“喂最右边那个,中间的不用喂了,自己都不打算活了,神仙也救不过来的。”
衣白苏没出口反驳。
“哎这笨的!你真是你娘亲生啊?喂,衣荏苒抱错孩子了吧。”
君归:“……”
“你少欺负我儿子。”衣白苏抬头又凶他。
邱好古缩缩脖子顿时乖顺下来,但是还是看君归动作极不顺眼,怒道:“放手我来!”
等到将这几个人处理妥当,邱好古累得歪着一边喘息,将自己仔细清洗干净之后,狼吞虎咽嚼着衣白苏递过来的干粮,这时候他反应迟钝地泪流满面。
老子是来搞人体试验的啊,老子是来搞最恶劣,最无耻,最下流,最惨不忍睹,比天花还恐怖的人体试验的啊。
怎么被衣荏苒一来二去搅和成来救人的了?!
他斜眼看衣白苏,衣白苏正在他旁边吞干粮,察觉到他的视线,她挺无害地笑了下。
“老邱,听说过千针回命吗?”
邱好古眼睛顿时亮了:“你会?”
“啧,小瞧人不是,哪有我不会的。”
邱好古鄙视地看着她。
“慕州这段日子,你当我副手,我教你千针回命,怎么样?”
“成交!”邱好古赶紧应下来,生怕她会反悔似地。而后他又小心翼翼问,“你舍得?”
“舍不得,”衣白苏严肃点点头,“要不还是算了。”
邱好古顿时暴跳如雷:“衣荏苒你再无耻点,我能忍,我真的能忍着不打死你!”
衣白苏顿时哈哈大笑了起来,邱好古也看出她根本又是在捉弄他,嘴巴一撇,又从她那里拿了个大饼啃了起来,别说,这饼味道还不错,咸香酥软,比他带那干粮好吃得多。
君归听那边邱好古一口一个衣荏苒,一会儿暴躁发怒,一会儿忐忑不安,一会儿又喜笑颜开。小少年垂下眼睛,目光沉沉地掩饰住了自己的思绪。
虽然他久居长安,但是他知道邱好古,他昨天的时候甚至能够只凭两人的只言片语推断出来这是邱好古,这位大夫的阴森脾性和古怪癖好令许多人畏惧,在山东有些地方,邱好古的名字甚至能止小儿夜啼。
君归也知道,邱好古当年和衣荏苒是死对头,他爷爷曾将这两人的事情当故事讲给他听的。所以君归从小就知道,邱好古是他娘亲的敌人。最了解一个人的,除了她的亲人,就是她的敌人。那么邱好古身为衣荏苒最大的敌人,竟然不知道他面前的人是冒牌货吗?
那么大的年龄差距,再说长得也不像,为什么邱好古就认准衣白苏就是衣荏苒呢?
圣医衣荏苒的水平,真的是那么轻易能够模仿的吗?
君归默不作声地继续吃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