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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心正是个粗人,连陛下面前也敢撒泼打诨,上朝的时候一言不合敢脱下靴子砸文官的脑袋,也只是闭门思过罚俸银了事,因为没人肯跟他一般计较。实则,他也是个能扮猪吃老虎的狡猾货色。
他看出澶王对衣白苏的怀疑和重视,也就趁机打诨地从澶王殿下那里争来个承诺,衣白苏此次回去,就不必只做个端茶倒水的九品医官,直接升任四品,可以进入后宫为贵妇们问安请脉。这是个十分难得的机会,后宫之中,万一得了贵人的亲睐和信任,定能平步青云。
他将任命书拿到衣白苏面前献宝的时候,她正席地而坐,扇着一把破扇子在熬药,脸熏得发红,一边看着火候一边继续往药罐里加着药材。
衣白苏取来那张写着任命书的布帛,笑着摇摇头,将它直接丢进了炉子里,橙黄的火苗呼地烧起来,将布帛吞噬了个干净。
她不理朱心正恨铁不成钢的气恼,从怀里掏出一张纸,交给了朱心正,道:“将军,念在我救了小郡王一次,劳烦将这代为转交澶王殿下。”
朱心正恨恨看她一眼,打开了那张纸条,不知道她在搞什么把戏。
字迹很狂躁,他那被陛下称为鸡爪爬的字和这一比都能算得上是清秀了……
朱心正的第一个反应差点想把这扔了。
“你写这是什么?狂草?哪个看得懂啊!”
衣白苏揉揉鼻子:“习惯了。”
朱心正眯着眼睛辨认:“请辞?你不想在太医院呆了?是不是里边的人经常欺负你!老子回去揍到他们老娘都不认识!”
“不是。”衣白苏煽火,很安静地笑了下,似乎回忆起什么,很快她轻声道:“我是个大夫,我只想救人。”
“咦?”朱心正低头看她一眼,衣白苏已经继续盯着火候了。据说她在熬很重要的药,军中老兵一身伤,一到刮风下雨骨头缝都是疼的,前几日来询问过她,她说不能根治,但是可以尽可能减少苦痛,然后就开始熬这味药,因为对火候要求极为严格,都不敢假手药童,朱心正来找她之前,她已经在这里待了三天了。
很瘦弱的一个姑娘,听说有严重的心疾。身上粗布麻衣,脚上也是普通的草鞋,头上连个簪子都没有,用扎草药的绳子一股脑束在脑后。她此刻正毫无姿容地坐在地上,累得躬着腰,微微喘息着。
朱心正心里有个地方酥软地塌下去一块。
这样的好大夫,他凭什么为了她烧了一张任命书而生气,只要她高兴,他写一沓给她烧都行!
“‘我是大夫,我只想救人’,你这话我听人说过。”朱心正蹲在地上和她闲聊,“衣荏苒也说过,你是不是很崇拜她?”
“不是啊。”
“为什么?!”医者不崇拜衣荏苒,这在大秦,就像士兵不崇敬大汉的霍去病一样严重。
“因为我就是衣荏苒啊。”衣白苏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而后她朝朱心正一挤眼,“有些地方我比衣荏苒当初的水平还高呢。”
朱心正一脸嫌弃:“我还君晞呢!”
“我真是衣荏苒。”
“我真是君晞。”
“我真的真的是衣荏苒。”
“我真的真的是君晞!”
衣白苏嫌恶地看他一眼:“你不是。”
“凭毛说老子不是?”
“我相公没你这么丑。”
“……”朱心正嘴角一抽。刚升起的一点敬意顿时烟消云散。再说他这叫丑吗?懂不懂什么叫做阳光猛汉俊男!
长元十四年,七月初一。
征战在外的将士们开始陆续返回长安城,伴随着华胥阁上社稷钟的四十九声长鸣,整个长安城陷入狂欢。
这是第一波到达长安的将士,往后还有许多征战多年的士兵将陆续返家。
“大秦威武”的喊声将在长安的上空中萦绕一个月而不绝,直到客吉被押送到长安。
衣白苏背着药箱,孑然一人返回了东坊。家里肯定是不能回去的,没人会认她,咋呼地出现只会被当做疯子,恐怕还会把公婆兄嫂吓病,有些事只能从长计议。
衣白苏站在东坊自己的宅子前,唏嘘了好一会儿。她刚置办下这处宅子,打算办成医馆,熟料医馆还未办成,她就已经辞世而去。
她抬手摸了摸那石狮子,心疾微微有复发的趋势,她拧着眉,艰难地停下了思绪。
哑女出门打扫,正看到这一幕。
她是被衣白苏捡回来的,衣白苏救了她一条命,但是因为高烧,也烧坏了脑子,有些呆呆傻傻的。
哑女看了门口那姑娘看了半天,觉得不认识,又看向她身后背着的药箱,眼睛顿时一亮。
“哑女啊?都长成大姑娘了。”哑女听到那人轻轻感慨了一句。
她飞快打着手势询问。
衣白苏笑眯眯地看向她:“是啊,我就是。”
哑女眼睛更亮了。
“我回来了。”衣白苏揉揉着她的头。
哑女她心思简单如痴儿,这么些年是靠君侯府时不时的照拂才能守着这栋宅子一直等待着。她觉得衣白苏是好人,老天爷不会让她就那么死掉的,说不定还会让她去天上当神仙,衣荏苒死后,哑女一直都觉得他们还会有再见的一天,如今突然出现一个陌生人,背着那个衣荏苒死掉之时神秘消失的药箱,她那瞬间就隐约觉得是这么多年的祈祷成了真,她扑通跪倒在石板上,朝拈花寺的方向跪地长拜起来。
衣白苏将她拉起来,朝宅内走去,边走边询问她这些年的情况。哑女只含糊盖过,衣白苏知道她不喜和别人打交道,所以也并不深问。
半个时辰后,哑女看着衣白苏娴熟地下厨做饭,几乎要尖叫起来。衣白苏几乎能猜出她要表达什么。
——您这十年来究竟过得什么日子!
——是不是有人欺负您!
——为什么做饭这种粗活你都学会了!
衣白苏这时候无比庆幸哑女是个哑巴。
顶着哑女刀子搬的眼神,她硬是慢吞吞炼了一大壶猪油。
大秦的烹饪手法极为单调,就是煮和烤。而衣白苏的嘴巴早就在现代被养叼了,哪里肯再去吃那些黏糊糊的肉糜。
于是很干脆地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看见宅院里本是花园的地方被哑女圈养了些鸡,犯馋就杀了一只,做了那么多年的医生,处理起鸡来都比旁人干脆些,看得哑女一愣一愣的。
炼好的油搁在火上热了,将用香料腌好的鸡块裹了面浆炸了,火候掌握得刚刚好,外酥里嫩。
哑女看了两次,就自己学会了,很干脆地将衣白苏推到一边,撸袖子自己上阵,衣白苏稍稍插手,她就一副要尖叫的样子。
衣白苏无奈,扭头去和面做饼,面是哑女早就醒着的,她直接揪下来几块,抹油和葱花,飞快擀好,然后丢到早就热呼呼的锅子上。
唔,虽然模样丑了些,不过闻着香喷喷,味道应该不错。
做好饼子,估摸着够吃了,她随便炒了两个菜,又炖上汤。只等哑女将鸡块全部炸好。
等两人开饭的时候,已经过了午时了。哑女吃得狼吞虎咽,似是一辈子都没吃过饭一样,差点将自己的舌头吞下去,衣白苏本以为她吃两张饼就是极限了,谁料她吃了四个还不停,怕她腹中积食,赶忙将她制止下。
正想着改日去买些山楂,做些山楂丸备着消食,只听得门口传来此起彼伏的大嗓门的叫嚷声。哑女吓了一跳,畏惧地往衣白苏旁边缩了缩。
衣白苏拍拍她安抚了下,嘱咐她留在此地,自己起身朝门口走去,一看正是孙五郎为首的八个云岭驻军的军官们。手上拎着大包小包的礼物,见衣白苏出来,顿时喜笑颜开。
“老子就说了是这里吗。”
“衣军医!”
“军医啊哥几个想你想得好苦啊……”
“狗屁才半天没见嚎个鬼。”
“你管老子。”
几人边随着衣白苏往里走,嘴上也不停下插科打诨。
今天本来该好好歇歇,等着明天的庆功宴,但是哥几个都放心不下身上的旧伤,碰头一商量,干脆带着礼物再来探探口风,约下来个诊治的时间,才算能把心放在肚子里。
刚进房间,众人就闻到一股浓郁的肉香味,几个军官本就和衣白苏熟悉得很,孙五郎更是个天天惦记着从她碗里抢食的货色,当即也不讲究,循着味道就找了过去,正看到饭厅里一个小美人儿,小美人漂亮得过分,此刻正怯生生眨巴着眼睛看着他们,怀里抱着一个小框子,里边装着黄橙橙的东西,个个都是核桃大小,香味正是那东西传来的。
衣白苏看他们眼巴巴盯着哑女和她的点心鸡块,哑女都快被他们给吓哭了,顿时嘴角一抽,客气问道:“都吃了吗?”
“吃——”孙五郎刚要回答,刘大眼就一脚揣在他脚面上,孙五郎硬是将剩下的话拐了回去,“吃了口西北风……”
“本该招待各位吃顿便饭的,只是你们也看见了,我这才刚到家,家里也没什么食材……”
“好说!”绰号刘大眼的大汉忙道,“我这就让亲卫去买了送来,算了我自个去买,军医等着俺啊,等——”话音没落,人已经在三尺开外了。
哑女心不甘情不愿地撸袖子去醒面,热油,准备炕饼炸鸡,她才不肯让衣白苏给这群莽汉做饭,衣白苏给她做饭都快逼哭她了。
日头快落下的时候,才把这腆着肚子的八个汉子送走。哑女早已累得气喘吁吁。
这就特么是八个饭桶啊!一大桶面,二十只肥鸡啊,愣是被他们连吃带拿地折腾了个一干二净!
哪有这样的人嘛!到别人家里做客,还愣是每人顺了一大荷包带回去,腆着脸说是剩饭别浪费,衣家人口单薄吃不完,他们都是家里几十口要养的,剩饭也能凑合着填饱肚子。
呸呸呸!都是军功在身的良将,陛下的赏赐足够让他们半生无忧,哪会沦落到打包别家的剩饭啊。
哑女已经再也不想看见这群土匪了。
衣白苏揉着她的脑袋安抚她。
哑女反倒仰着头笑了起来,和小时候一样一边蹭她一边哼唧着表达开心。
哑女极为漂亮,是眉眼轮廓无可挑剔的美人儿,身材也是好到不能再好,长腿细腰多看一眼就要让人心跳失常。当初衣白苏把她捡回来救活洗干净之后,就感慨她是个美人坯子,本想养成个大家闺秀,熟料她对人情世故一丁点也不通,又娇憨得过分,竟是朝着妖孽的道路一去不复返。
这一笑一蹭之下,衣白苏从袖子里摸出一块帕子,满脸淡然地抹了抹鼻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