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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城以北,有座着名的山脉,高耸入云,没有人可以翻越过去。它成了十二城的北边界。以城为名,它叫“华山”。民间则敬畏地称它为“天华山”。
它的顶部,终年冰封,山脚下倒是茂草浩浩、密林萧萧,一丝冰雪也没有,仰面往上看,密林的上头,大约千来米高的地方,才开始有了冰,冰色青翠,大约是衬了岩壁苔藓的颜色,映着阳光,丽彩夺目。几十上百个小峰,都青玉锥似的耸立在那里,簇拥着主峰和几座高大些的从峰。青翠冰层大概延续几百米,再往上,冰色便转纯白,大约最贱骨的苔类都冻得生长不了了,到这个高度,颜色古怪的云朵叆叆的围了一圈,把冰山顶峰藏在后面,任你仰酸了脖子也望不见。这层云,就是所谓的死云线了。听说再往上的高度,任何生命都难以生存,谁敢进去,就会被它吃了,连骨头渣都不会吐出来。
死云线以下,青翠冰层那一带,形状每月都会有变化。什么时候暖和一点,冰就化了,冰层往上退,下头植物繁衍,有些小虫小蝶们也会嗡嗡飞上去热闹。什么时候冷一点呢,冰就封了,植物沉睡等待下一次化冰期,小虫小蝶们来得及逃的就逃了下来,来不及的就都给封在了冰里面,晶莹剔透像巨大的白琥珀。有时候你还能看见冰里面小虫抖动触须的晕迹。
寒冷来得如此之快。它才挣扎,就被冻在了冰里。
冻进冰里的,不只是小虫的生命遗迹。
有些华城民上雪山去采集雪山特产——别担心!他们并没有被冻进冰雪里。
他们都是很了解雪山的特质、做了很周全的准备,这才上去的。他们上去的目的是为了赚钱,可不是为了以身殉道。
不过呢,因为那儿实在太冷、太冷了,所以山民们呼喊、歌唱的声音,都被冻结住,从空中掉下来,沉睡在冰中。等到再一次春暖花开,这一带冰层渐渐解冻,那些歌声、语声、号子声,才会从解冻的冰里酥融释放出来。
天华山从山脚至山腰,有许多富贵人家的小别墅。外头炎炎夏日,他们就到这里避暑。拿天华山区域特产的马儿“君驷”为脚力,往山脚一路往上爬,可以享受从秋到冬的情调。
有一天,华媛慧上山腰消遣避暑。
冰线下,有座小亭子,她在亭子里歇脚。
当时的天气,冰正好融到这里,冰层里的声音,也正释放出来。
刚到天华山的人,听见这些声音,难免骇怪,华媛慧土生土长,听着这些解冻的声音,就像听鸟叫一样,习以为常,并不在意。
忽然有一个声音,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那声音跟其他一切声音都不一样。
它说:
“我是一棵树……”
“我是一棵海边的树,生于斯长于斯,见过船只像欢快的飞鱼一般扬翅扎进茫茫远方,见过海女潜入冰凉的海底采摘珍珠,见过繁殖期海鹰的粪便把那边的石岛染成一片白花花,见过大风突起,海面浪峰狂暴得像有一万群巨大的海牛在奔腾咆哮。
“原来我只是颗翅果,有鸟儿把我啄开,我到地里,就发了芽。发芽又怎么样呢?如此寂寞,今天和明天,后天和再一天,也没有什么区别。好像神跟我开了个玩笑。我是树,我就要在这里,永远在这里。无聊得叫我想死掉。
“有一天,风雨好大,我身边很多同伴都死了,我想我也要死了。死又有什么关系?我不怕。可我竟然没有死。等风雨都停了,一条船朝我来,船上立着个少年,双鬓黑鸦鸦如乌羽,眼睛弯弯的,仿佛总在笑,瞳色又那么浓,似墨染的一双黄昏。他衣袂上满是藻痕,双足是赤裸的,漫漫长路在足上磨出了血痕。那么他就绝不会是一只鸟了。鸟是用不着走路的。可为什么我一见他,就有翅膀在心中拍动,仿佛还是当年那枚翅果儿, 笃的一声,千万年的硬壳也松动下来,愿把脆弱的果肉都裸露给他,他啄食也好,不啄食也好,前生注定,一物克一物,我总归在这里了。他却根本不看我。
“他跟其他一些人类,从船上缷下一些生病的人,安置在树林里。照顾他们。我努力伸展开枝叶遮蔽他。我但愿他看我一眼,看见我这样的身姿苗条、颜色清碧,但或许,跟旁边所有的新树比起来,也并没有更俊秀多少。所以他并不在乎我。我只好在他经过我时,尽力的伸展开枝条,让枝梢的影子与他的足影,多一点点缠绵牵绊。当同伴火红的花瓣吹落在他肩头,我难受得像有小虫子在啃啮我的树心。
“这样的日子并没有多少天,生病的人有些好转、有些则死了。死了的抛入大海,活着的重新搬上船,他们又要走了。少年转身的一刻,我开出花儿来。清得如碧海蓝天、净得如整个世界静静在你面前背过脸去……我这清清净净的心事哪!不如同伴们那些姹紫嫣红的硕大柔软花朵,可这是我的花。我珍惜的留着它们,动也不敢动,只怕一不小心就抖落了我的心事,在无聊而庸俗的泥土中化为尘埃。
“他没有看我一眼。
“清得毫无颜色、净得连一只细蜂都不惊动,我这样以心血交付的花事,对人类来说,只是顶顶不起眼的叶底小花。他何必看我。
“我对他的牵绊,只是我自己的事。他与我形同陌路。
“终于他就这样扬帆而去,再也没回来。终于我无可奈何放弃了大部分的花,留不住了,它们也只有零落成尘,唯有一朵,我用尽全力都守着。
“如果他能听见、如果他能看见,只要一句、只要一朵。
“这一朵就是我超越言辞的指望。
“最后连这朵花也谢了。我听见我心里跟着破碎的声音,如低不可闻的叹息,如梦碎了一场。
“跟以前一样,我仍然是一棵树,冠盖亭亭,每一片枝叶上都洒满阳光,像眼前,每一层波涛上都金光粼粼。那金光溅在我心底,似有神仙朝我点头、微笑与叹息,我竟然从此能泥土里拔出脚来。
“从此我成了个能走路的树人,悄悄、慢慢儿的,四处行走,寻找我爱的少年。
“好冷的地方,我爱的人应该不会在这里。我要到其他地方,继续找下去。“我走到哪里?一直走到有人类发现我这个异端,将我劈成柴、烧成灰为止。
“当我烧成灰以后,我不知道梗在我心口的这份爱,会不会也灰飞烟灭,又或者即使我成了灰、扬到风里、散到大地,这颗爱,这无来由的祸害,它仍然会在世上跳动,等到有一天,那个少年,也许他已经不再是少年,经过这里,从灰烬中,又会抽芽、长叶,冠盖亭亭。”
冰里的声音,说到这里,静默,消失了。
华媛慧在冰里翻来翻去,最后干脆任性地放了一把火,把那一谷里的暮春残冰,全都融化了。无数的笑语、悲泣、号角、挣扎,全都一起释放出来,如白昼的烟花。
那树人的声音,始终不曾再出现。
华媛慧在附近山峰踏看,看遍了残春,踏遍了人迹能至的山峦,再没有那片赤诚的声音、和所谓树人的痕迹。
公子达还以为女儿是快要出阁了,舍不得华城的山山水水,所以要在华城大地上多转一圈,体谅她的心意,也由着她。
华媛慧攀过山、跑过平原之后,却回家,把东西收拾一下,逃跑了。
她要去找树人。
她不能让树人为了她,孤零零死在这世上。
那个所谓的少年,就是她。
她母系一脉,出自觉城。不论是亲伦本性,还是为了政治投资,父母尊长都鼓励她与觉城搞好关系。从前的老城君、如今的女君裳,都疼她,她时时在觉城来往,也走惯了船、也熟了觉城风光、也能乘风踏浪。觉城略出点事儿,她还力所能及帮帮忙。
树人说的那次,正是海上有风浪,伤了一条船。华媛慧乘的船经过,把那船上人救了起来。然而上头的人伤了一些,而华媛慧乘船上粮水也已不多,经过一个岛,就先上去,把伤者移到树木下,好生调养,一边在岛上寻粮水补给。不几日,粮充水足,伤者太重的,已经死了,那也救不回来,伤势较轻的,有这几天将歇,好了很多,再上船颠簸也无大碍了,便上船回去。
在船上,华媛慧为了行动方便,是男装打扮。树人便把她认作了一个少年。
已是多少年的事了。
华媛慧在残冰中听见树人的心声,五雷轰顶,略加思索,回忆起那次岛上救人,似乎也想起有艳艳繁花,但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其中还有清清静静、亭亭秀秀一棵树。
她不知那树人是如何能拔根破土、如何能涉海过洋、又如何能攀山陷雪。
她只知道,她一定要找到他。
在听见冰中的情信之前,她也活着,也会笑、也会享受,但听见情信之后,她才知道,原来她不算是活着。
那像一团火。她也许会爱他、也许不会,但无论如何都要找到他,靠近那团火,试试看:她的生命是不是也会像他一样燃烧。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