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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复生是个小医生——草根医生。他开的大部分药方,不过是当地的树皮、本乡的草根,如果想搞点儿龙骨、阿胶、犀角,他敢开,他的顾客还抓不起呢!他就是这么个专门给穷泥腿子看病的小医生,地位比纯粹的泥腿子略高、比巫婆略低。事实上,他糊口来源除了行医外,一半还要靠自己种地。他的药方,很难说比巫婆的法术灵验多少。
这一天,他蹲在自家院子里修锄把。土地刚摆脱霜雪的纠缠,还没完全缓过来,等它再酥软一点,就可以开犁了。刘复希望今年的豆子能有好收成。
乒拎乓啷杂乱脚步声。一群乡邻簇拥着一个浑身精湿、野人般茁壮的家伙闯进来。刘复生呆住了,第一个念头是:我哪张方子吃死人了?
他惊惶扭头,决定不了是跳篱笆还是扒土墙逃跑。那野人已经冲到他面前,“卟嗵”,跪下了。
死人家属是不会下跪的,刘复生宽了点心。野人嘶声道:“大夫,快去救救两个孩子吧!他们快病死了!”刘复生简直心花怒放:有个病人家属跪地求他出诊,这是他做梦才有的美事啊!他暗暗掐了自己一把,确定不是梦,便大模大样挥手:“夫人,取我药箱来!”而后慈祥道,“阁下请起。医者父母心,何须大礼。病人在何处啊?”
“山乌槛。”
“哦,那——咦?”刘复生轻快从容的语调,猛然间拔高八度,“河不是涨了吗?”
“是。”
“你要我淹死在河里?!”
“小人是从桥上过来的,会把先生好好的背过去。”守墓人保证。
“哈!哈哈!”刘复生瞅了瞅他身上淌的水、和额角渗的血,猛烈摇头,“不,谢谢!”
“孩子在等先生救命!”守墓人头一低,钻到了他肋下。
“干、干啥?干啥!”刘复生手足乱蹬,已经被守墓人扛了起来,“抢人啦!强盗啊!救命!还有王法没有?”
围观人等继续围观。
刘复生的夫人冲了出来,闷声不响,挡在门口,挺起了胸。守墓人蔫了:他总不能埋头撞开一个女人!
“嫂子,让让,急着救命呢!”守墓人低声下气。
“我不能让我家老头拿命去冒险!”刘夫人铁嘴钢牙。
守墓人没法子了,脑门上青筋一根根爆出来。每一个人都以为他要动粗了。刘夫人不是不害怕,只是不能让开。
守墓人忽然身躯一矮:“夫人,先生,听小的说句话。”声音不晓得多谦卑、谄媚,像一条癞皮狗试图讨好某个可能成为它主人的人。若不是亲眼看着,很难想像这样的声音是从这么一个人嘴里吐出来:“听小的说呀,要是有那么一个人,他出身穷、不懂事,为了混口饭吃,干了坏事,干了不少坏事,还奸宿了一个女人……
“后来那女人就怀孕了。那个人给吓着了,真怪,钢刀也没让他这么害怕过!他像条狗一样躲开了,躲得远远的,躲了好几天,夜晚睡不着,白天吃不下,脑袋里闹烘烘。好几天,这闹烘烘里品出点甜味来。甜味越来越浓,他才知道,这是欢喜。他这辈子没这么欢喜过,像没见过火的野狗,给吓着了。他有个孩子了,真的吗?白白胖胖,什么都不懂,可以吃饱穿暖、读书认字、挺起胸膛做人的孩子?他有信心让他的孩子成为这么一个人吗?而不是像他一样被人骂作狗、踩作脚底泥的小崽子?他想了又想,他没偏心,但他会去试。他为了自己不会吃的苦,为了这个孩子肯去吃。他重新活过来了。
“他去找那个女人。那女人告诉他,她把孩子拿掉了。她不如拿根棍子把他脑壳砸塌!那女人手里没棍子,可他是这么觉得的,脑髓都出来了,他能看见!他掐住那女人脖子,要她跟他一起死。她真的会死。可他的手到最后没有掐下去。它们软掉了,杀不了她。他走了。
“他流浪了好几年,回到这个地方,找了个下等工作,远离所有人住着。没人看得起他。应该的。他年纪不算很大,看起来已经很老了,因为心老了。他知道自己有罪,知道自己的生命全毁了。他活着没什么指望,之所以没死,因为他怕死。死了是有鬼的,他怕看见那个没出生小孩的鬼。万一它问他:爹爹,为什么我没福气活一次呢?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答。。
“忽然有一个小精灵出现了。她不躲着这个人。她笑着、说着话、发着光,把这个人的生命重新点亮了。她需要他!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需要这个人!这个人又活过来了,把她当作那个孩子的鬼。它原谅他了,他已经没别的更多指望了。忽然一下子,更大的火苗跳出来。那个女人可能没堕胎。她有一个孩子,可能不是别人的孩子,可能,就是那一年,那个孩子!这男孩子多活泼,白白胖胖,会说会笑、无法无天,像这个人当年那样。这个人心里烧火燎,闭紧嘴巴,怕火蹿出来,把他整个人烤焦。他不敢问那个女人:真的会吗?受了这么多年的苦,他的命根子还在这里吗?
“是的。那个女人跟他说,是。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孩子、还有救他的小精灵,都生重病了。生重病就是要死的意思。这不对吧?坏人会受报应、坏人会死。阎王爷真的要收人的话,收的应该是这个男人吧!不然,报应在哪里?
“他做错了很多事,他有罪。让他做什么都没关系。但是,不是这件事啊!”守墓人眼里满含泪水,怯怯抬头,“不能让他……给他自己的孩子掘坟啊!”
四周一片死寂。他急着转动脖子,想寻找一点支持和安慰。刚刚这么长的话,把他一辈子说话分量都用完了。他已经再说不出一个字解释、求情或者乞怜。生或死,他的命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