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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手慢吞吞地从笼着的宽大袖袍中伸出,食指刚触到喜帕的边缘就快速一挑,将一团红色敏捷地攥进了掌心,又攸地一下重又藏回了新娘的袍袖之中。
虽只是惊鸿一现,但新娘虽则勉强也算白皙修长的玉手,从明显宽大的尺寸和指节上露了怯,显然是那种极不讨着男人喜欢的“大手婆娘”。
被周曼云喝斥的新娘没有半点想把喜帕重新盖回去的自觉,反倒伸手一一拔了钗环,靠在车壁上的身体又不安份蹭了蹭,让盘紧的发髻松了开来,摇摇欲坠。民间女子也就只有出嫁这天能不讲着品级,将值钱的金玉珠翠玉可劲儿地往头上堆,这样的份量让平日素淡惯的女子都不适应,又何况男儿。
“你这又是何苦?”,周曼云低下了头盯住了眼前的一块绒垫,对比着神态自若的新娘,她倒是正经的苦笑一脸,五味陈杂。
对面的新娘望着曼云的发顶,突然地笑了出声,道:“我明白你不是怕贼,而是怕我了。不过把我折腾着这样子,不也是你的主意?”。
“我根本就没想你会应!你难道不应该断然拒绝?难道半点不觉得恶心!”,曼云抬头愤愤地一吼,又立时咬住了嘴唇。
新娘子原本望着曼云的双眸飞快得移开了,被娇艳红色衬托的脸庞愈发白得透明。
溪北大周府嫁女要过六盘岩,到了九月,曼清出门也要过六盘岩。这天下,没有明知会被人掐脖子,还要洗干净送过去的道理。早在一个月前就说服大周府按着吉时从府中走出假车队,而真的送嫁队伍另选了好日子隐秘地提前走了水路。
六盘岩上的匪徒已近百人,周家能上阵的人手扣减了跟船北上的,留在府中护卫的也不过勉强凑足了三十人。而最麻烦的原本约好假伴着新娘的白露居然在这当口诊出了身孕。要曼云或是红梅替上,不提还是一团孩子气的脸蛋,身形也就露了怯。
为了钓出匪徒,即便送嫁队伍是假,戏也是做足全套的。扮新郎的西贝货特意到西坂真人跟前呆了半个来月,再明晃晃地走了六盘岩到霍城,而自告奋勇的周忱和新娘的一个哥哥在假队伍占了位置。
但正因为此,就显得更加缺人,特别是缺女人。
因此在杜玄霜提出向升平借人时,周曼云犹豫了,就点头允了。八月初先让升平号的帮忙剿了匪,到了月末,顺意船行再帮着冒险北上走一批铜货,合作互宜的买卖,她觉得并不算亏。但只何该当时嘴痒多说了一句。
“如果找不到合适的妇人,就让他扮新娘吧!”,当众指着萧泓提出的建议,的的确确出自曼云本人之口。只是原本想好把这个人剔除在外的法子,到最后却搬起石头砸了脚。
眼前长手长脚摊在车厢里的新娘子正是萧泓。
他的身量比之去年才来霍城时,至少又长了三寸,已是一般成年男人的高度,扮起新娘,除却细描过的脸还能看得过去,其他一切糟糕至极。
但最糟的不是扮相,而是曼云作为陪嫁丫鬟不得不与他同车而坐的尴尬。曾经同床共枕,也曾说好老死不相往来,可这会儿,马车车厢里就只有两人,不刻意避着,就尽会是一团让她想到鲜血淋漓的红色在眼前晃着,而扯掉了盖头的男儿俊脸,傅粉点朱,更让曼云的胃部一阵儿一阵儿的抽搐。
车厢里静了好一会儿,萧泓的声音才轻轻地响了起来,“其实能有好结果,要我怎么配合着并不要紧。不过,周曼云,你吼的那句恶心,倒颇有几分家父的威风。”
“抱歉……”,周曼云低头喃喃,掩住发红眼眶中暗闪的泪光。她无意恶语伤人,只是记忆太过揪心,眼前人却是个不停发出提醒的活告示。
“没事的!”
那一边显然弄错了道歉原因的萧泓,淡淡一笑道:“我大约在五六岁之前,还不太弄得清自己到底是男孩还是女孩。家中长兄长姐都大了我好几岁,父亲事忙女人也多,就只有母亲带着我,她常给我挽髻理妆,扑粉涂脂,穿着漂亮的衣裙在院子里走来走去,那些仆妇下人都赞着我生得好,象极了亡去的姑母。那时,我也懵懵懂懂地觉得很开心。
直到有一天,父亲冲了来站在我面前,很生气地连声骂着恶心,高高抬起鞭子就要往我脸上抽……”
周曼云双眼错愕地睁得溜圆,这样的故事她从未听过。
但下一刻,她又立时敛紧瞳孔,将身子贴紧了稍缓了些速度的车壁,手中扣上了潜霭,象极了缩在黑夜墙角里的小猫。
讲故事的萧泓也停了声,重新笼袖坐直了身子,静如处子。
刚才车旁护卫在车壁上轻敲的三下,他们几乎是同时听到的。
车队的速度稳了稳,重新地向着前方的林间山道行去。
仲夏的午后,有浓郁的树荫撑着巨伞,行车还是极为惬意的,驾着喜车的车夫打了个大大的呵欠,送嫁的周忱立时回首瞪起了眼,骑在马上的新郎很是随和地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象是跟妻家小舅子套着近乎。
“我没怕……”,周忱脸一红,梗着脖想要解释。新郎的手却直接地抓住了他的领口。
几乎一道冷箭的光芒从密林中划出的同时,话说半截的周忱被新郎拖带着滑身下马,在地上略显狼狈地打了滚,就被几个披彩挂绿的吹鼓手挡在了身后,而大周府的另一个青年也同样地跟他挤在了一块。
周忱的腰眼被新郎轻捅了下,立即象是背书一样冲着从林中走出的一群人喊上了话,道:“各位……各位好汉!我们不是走商的,是成亲喜队。霍城大周府提前给六盘岩上送过喜钱。小弟也可再奉上红封,请各位屈驾随喜,还请别误了吉时。”
也只初始一句在嘴里打了绕,话一说多,周忱的腿反而不颤了,高昂抬起的胸膛更带上了大族子弟固有的傲气。
那边厢居然也耐心地听了周忱的陈述,才一齐哈哈地大笑起来。
一柄环首刀遥遥地指向了正孤零零拉在队后的喜车,领头的黑面汉子袒着胸直接嚷道:“爷们抢的就是大周府,六盘岩上少妇人,正想要个大家小姐泄泄火气……”
由大周府出来的新娘亲哥牢牢地扯住了周忱的后衣襟,一张脸不知是怕还是气,白得如同纸钱、
跟着未落的话音,聚在一起的匪徒嗷嗷叫着就向着送亲的队伍冲了过来,几个来势最猛的径直地奔向了新娘喜车的方向。
“护着公子先逃!”,不知是谁提嗓喊了一句,在前方挡着贼人的几个护卫,居然就放弃了抵抗,掉头架了新郎和周忱等人,飞速地找了个空档冲了过去。见主子逃了,被撂下的仆从们,也出现了一边左支右挡一边悄悄向后溜的胆小鬼。
看似鸟兽散的队伍排演过无数,很快就给匪徒留出了条奔向喜车的曲折通道。喜车上的车夫不知何时逃了,只留下拉着双辕车的一对马儿在路旁踯躅不前,车帘里正钻出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丫鬟正咬着嘴唇,试图去拉住车缰。
一身灰色短裳的山匪蹿到近前,看着小丫头的拙样呵呵一笑,跃身上车的同时,一只大手就向着小姑娘通红的脸上摸去。
只是手落处,扑了个空。原本得意的汉子不禁一愣,再定神,嘴咧得更大了。
娇俏的小丫鬟还在眼前,只是身子缩退进了被撩起的帘子,一只新娘的红色广袖正拘住了她的细腰。而在她的身后半露半隐的新娘子,钗落发乱,眼含惊惧,虽则只现了苍白的半面,但也显出了丽色无双。
“大哥!新娘在这儿!”,一声带着些喜意的吼声立时飚了起来。几个慢了步子的匪徒也在这时,聚拢将车子团团围住。
一柄长剑冰凉地架在新娘喜袍绣着缠枝莲的高立领上。新娘轻垂着眼睫毛,不言不语,只有还被她箍着的小丫鬟双颊通红,双目怒瞪着象是两个琉璃球儿。
象是发现了大势已去,原本还在抵抗的护卫,马夫纷纷地抛下了手中的家伙什儿,砸在地面上砰砰直响。
残留的送亲队伍被赶到了喜车旁边的一处空地上,一个匪徒冲着林中打了呼哨,又一队持弓箭的山匪缓缓地从暗处走了出来。
“只有女人?”,为首一个尖长脸的痩汉子,不满地撇了撇嘴。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嘛!”,有人飞速地接了一句,色迷迷的眼神直接飘到端坐在车上的新娘身上。
“女的带回去,这些人一齐杀了,尸体沿路隔个百米放下一具!”,尖长脸的汉子下了指令。一反六盘岩的山贼们一向杀人掩尸的低调。
一座霍城半城周,城中的大小周府就是霍城百姓已习惯仰赖的精神。五月里周显一集江南才俊,更是为霍城人提了气,所以这样送上门能挫周家锐气的事,自然是要做得干净漂亮。
林中象是有飞鸟被漫地的杀意惊起尖响起了几声,又瞬间无声无息,重归一片寂静。
新娘身前的小丫鬟,刹那间梨花带雨,也跟着叫了起来。
“我不要死!”,半扭了身摇着自家小姐的架式,好象根本没在意还架在新娘脖上的剑。
“小心!玩尸体可没劲多了……”,有匪徒骂咧咧地提醒着持着人质的灰衣汉子。
只见灰衣汉子的脸上显出一丝异常诡异的难看笑容,哗地一下从车架上栽倒落地。从他剑下矮下头的新娘,立即又捞住了刚刚惹祸的小丫鬟。
“秦三,你咋了!”,挨得最近的匪徒心下不安,俯身探向了象突发痫症的同伴。
轰的又一声响,只被一根手指轻碰到的尸体立时炸了开来,冲天而上的血肉复又以马车淋下,在血雨之中诡异地飘起了一层黄雾。挨得近的山匪未及掩了口鼻子,就觉得手脚开始不听使唤地开始发软。
雾气氤氲中,尖长脸的匪首在倒下前还是努力睁着双眼寻了下才劫到手的新娘踪迹,发现马车上的佳人芳踪已无处可寻。
千金笑,佳人邈。仿若是被那莫名其妙的死人一笑,就把个有着倾国之色的新娘和她娇俏的小姑娘,吓得化作轻烟消散无踪了。
阴郁的山林中重又响起了喊杀声,这一次却是刚才已逃掉的护卫们不知何时又杀了个回头。
“百米弃尸会吓着过往行人。不如全枭了首,一个挨一个地在霍城城门口挂上一串!”,在残存匪徒惶惶抵抗中,刚才惊慌尖叫的小姑娘声音又不知从何处悠悠地飘了过来,象是平静地讲着如何用翕泽收获的贝珠穿着项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