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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窦勋十八岁。因再过两年便要及冠、受封成息侯府世子,父母都把他的婚事提上了日程。但他自己始终淡淡的,不当一回事。
当时窦阳明也十七八岁,远不是如今沉稳可靠的模样,反而同窦顺有些像,颇伶俐精怪。见他总是躲避着相亲,哈哈地笑问,“大公子不会是不喜欢女人吧?”
他说的是玩笑话,可窦勋居然一口承认了下来。他不由地大惊失色,“这,这怎么使得?叫侯爷、夫人知道...”
窦宪拍着他的肩笑,“骗你的。我只是不喜欢娘看中的那些姑娘。”
这样说着,他的神色寂寂了下来。
他父亲是开国的武将,爽朗豪放,性情再好没有的,只是有着男人的通病,常常在外拈花惹草。而母亲又是个外表大方,内心嫉妒的女子,虽顺着父亲的意思纳了不少女子在府,却暗自掌控着她们,不许任何人产下孩子。
从小到大的十八年,他所眼见的女人要不是像母亲那样外宽内厉的,要不就是几位姨娘那样,看着娇怯怯,实则满身心眼的——无论是哪一种,都让人觉得烦闷。
而母亲替他挑选的世子夫人,那些人选又同她年轻时那样像。
窦阳明见他叹气,悄声问,“那,大公子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呢?”
窦勋不假思索地说,“我喜欢安安静静,不惹是生非的姑娘。可是这样的人,在世家里是很少有的吧。”
沮丧只在一瞬,很快他又振奋了精神,禀了父母,带着人去郊外的猎场打猎。
飞鹰逐马,少年意气,一晃便是两个多时辰过去。
窦阳明见天色逐渐沉了下来,上前去提醒,“公子打了这许久的猎,也累了,不如回府去吧。”他指了指天,“天似乎要变了,咱们不如趁着雨没落,赶回去。”
正好窦勋觉得尽兴了,便答应了下来。
没想到雨落的那样急,他们才走到半路,天空就开始电闪雷鸣,随即下起瓢泼大雨。窦勋不由地责怪起窦阳明,“这可怎么着?前不挨猎场,后不着家的。附近也没个什么亭子房子避避雨。”
窦阳明也觉得懊恼,但灵机一动,忽想起窦府在这附近还有个小庄子,便提出去那儿避雨。
窦勋答应了。
就是在那里,他第一次见到了窦嫣。那个他父亲庶出子女里的漏网之鱼。深受他母亲厌恶,才生下来便被她构陷成克父,被迫长在庄子上的异母妹妹。
那天得知他来,她吃惊下二话没问,马上安排了温热的浴水。
他便也欣然接受,只让人传话说待会儿相见。
和侯府的富贵不同,这里的沐浴是很简陋的。只有一只木桶,一色香物也无。可窦勋喜欢这种朴实清新,连带着对那还没见过面的妹妹也增添了几分好感。
身体慢慢地浸泡到了热水里,浑身的汗水和雨水都被洗净了。窦勋神清气爽地换过了干净的衣服,走出去与窦嫣会面。
她大约没想到他会散着半干的头发,随意披一件宽大的白衣就来。脸红着行了个礼,“大哥。”
窦勋一怔,再想不到她是这个模样。
从小到大的听过母亲无数次地咒骂过眼前的女孩。什么“青楼里的小□□生的”、“她母亲是府里第一个狐媚的”,他总以为这个妹妹是艳俗的。却没想到是那样清丽的长相,眉若远山,眼似新月。安安静静的很少言语,如同一支独自开放的莲花。
窦嫣见他不说话,惴惴道,“庄子上简陋,委屈大哥了。”
他“啊”的惊醒了过来,自觉失礼,连声说不委屈。
“那就好。”她低着头笑了一笑,起身给他倒茶。
她生的恬静,倒茶的姿势也轻柔。窦勋从没见过这样温柔的女孩子,忍不住想亲近她。便问,“妹妹在这儿过得还好么?丫鬟婆子们尽心么?”话一说出口,他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她堂堂的侯府姑娘,被孤零零地扔在这样偏僻的地方上,哪里会好呢?且这地方又没有几个人伺候。
她倒是无所谓的样子,仍旧微笑着同他说话,“很好。这里风很干净,花也很香。大家又都照顾我。”说着,把茶递给他。
窦勋告了声谢,拿过茶要喝,忽然鼻间闻到一股姜味。
窦嫣柔声解释,“听从人说大哥刚打完猎,路上又淋了雨。为免受寒,喝些姜汤驱一驱吧。”
窦勋心中不由地为难,他一向是很讨厌姜蒜等辛辣的东西的,偶然侯府里的厨房不留神做了,他都要发怒。但见她恬静注视着自己的模样,他心里“咯噔”一下,有什么轰然地倒塌了。毫不犹豫地把那盏茶接了过来,仰头一饮而尽。
“哎呀,慢些喝,好烫呢!”窦嫣又是讶然又是觉得好笑,“原来大哥是个冒失的人。”
窦勋开始频繁地去那个庄子上,瞒着他父母,借口说是去打猎。
起先窦嫣见他隔几天就来一次,是很惊讶的。但见他来往的多了,慢慢也就习惯了。
她是个安静的性子,从不会刻意地说什么,做什么,迎合什么。所以每次他来,她也不过就是如常地坐在窗下看书,最多顺手替他泡一盏适宜的茶而已。
这样窦勋已觉得欢喜。好动的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可以这样安安静静地坐一整个下午。坐在她身边,浮生像白马一样,嗖的一下就溜过去了。
他渐渐会在想起窦嫣时无声微笑。在得到一个新东西时马上嘱咐窦阳明,“给阿嫣也留一个”。开始每天每时地,把一颗心放飞到遥远的简陋的庄子上。甚至开始,认真地抗拒起婚事。
贴身的窦阳明是第一个觉察出不对的,委婉地劝他说,“...虽则是兄妹,但公子也要注意着分寸...”
他听的浑身一震,回想起自己近来的举动,的确是太奇怪了。于是告诫自己千万、千万不要逾矩。强忍着,每天呆在府里,既不去那个小庄子上,也不出去打猎。
这样痛苦地煎熬了三个多月。有一天,他放在庄子上的心腹忽然匆匆回来,禀道,“嫣姑娘生了急病...请公子快派医师过去!”
他想也不想地就带着医师亲自赶了过去。
到那里发现她因突生痢疾,已然痛的昏死过去。
他摇撼着她,“阿嫣!阿嫣!我来了。”
她勉强睁开眼看着他,似乎是在努力辨认面前的人究竟是谁。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声的、犹疑地问,“...勋?”
不是大哥,是他的名字。
他心中一震,仿佛心里有一把火横亘在内,突然就熊熊地燃烧了起来。
等窦嫣病好后,他马上就表白了自己的心意。
她吃惊地看着他。
他面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但还是倔强地没有闪避,努力去说服她,“伏羲和女娲不也是兄妹么,照样结合在一起,繁衍了人类。且到现在大家还把伏羲称作三皇之一。可见兄妹能否结合,并非天注定,不过是被所谓的世俗情常拘禁住了。再者,人生在世短短几十年,何必困顿外在的这些呢?”
窦嫣脸色泛上一点红。她默然地低下头,没有反驳。
这一天后,他们开始像情侣一样相处。窦勋渐渐尝到从前想象不到的奇妙滋味——与窦嫣的相处居然异常合拍。经常他心里刚冒出一个念头,她马上就转过脸说了出来。或者他脾气不好,被底下人惹怒了,她轻轻地说一句话,他马上就平复下来。他们几乎不像相识才几个月的样子,反而像从小就生活在一起。
直到现在,窦勋仍然记得那段人生中最好的光阴。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天啊,都那么的轻松。
从前在侯府,每天眼见着母亲和姨娘们勾心斗角。有时又是一些矫揉造作、假模假样的闺秀千金来访。直叫人烦不胜烦。而窦嫣和所有人都不同。她安静看书的样子、低头微笑的样子,所有的所有,在他眼里都美的超脱。
但偶尔,他也会觉得惆怅,从背后抱着她叹息,“如果我们这样手牵着手出去,别人一定会以为我们是情侣、是夫妻的。可为什么我们生来就是兄妹呢?”
窦嫣轻轻地微笑了一下,“如果不是,那我可能一生都遇不见你啊。不管怎样我还是庆幸,就算将来不得不分开,但终究我们会被一样的血联系到一起。”
她的话大为不详,窦勋听的心中一沉,伸手去捂她的嘴,“说什么分开不分开的。我总会想到办法,叫你名正言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