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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目睽睽之下,温远铮下达了这样的命令。
温如初是云州的独子,一向深得温远铮的信赖和疼宠,没想到的是,他竟然下了这样的命令。
这位云州的世子,不声不响地被擒拿双手,拽着拉到一旁。温如初神色不变,甚至,嘴角挂了丝淡淡的讥诮。
楼阁千层,朱甍耸立,南幽士兵按剑的手已经在颤抖。
云拂晓更进半步,青秀的柳眉点翠如墨,不怒,而威严凛然,悬在纤腰勾带上的寒剑,被她握住了剑柄,开锋只差最后一步。
被挡在身后的林复简直百感莫名。
他回眸去寻那个假宋玦,对方却一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态势,镇定自若地一笑,这仪态和宋玦没有半分相似之处,颇有种江湖人的落拓之气。
这人到底是谁?
温远铮凛然挥袖,“绝杀。”
那高悬六十八阶重霄台上的长弓一瞬之间绷紧了弦,援引至满月弧形,声势之浩然沉耸,令在场每一位非云州之人都战栗不安。这三支重箭亦不知所指为谁,竟这般不留余地。
阁楼顶上共十余名引箭力士,却并未露面,只在下一瞬。
“侯爷!”
“侯爷!”
无数道嘶声力竭的惊呼纷纷自周遭响起,不过顷刻来不及迈脚的功夫,血溅当场!
紫绶染血,玄衣重穿,温远铮被死死地钉在台上,那一刻,便是云州之人,也捂住了唇失声难语。这穿云弓竖于重霄台六十八层已有百年之久,不但威力惊人,更是云州王权之征。除了历任云州侯及世子,无人能掌控那纵箭的一十八名神箭手。
这十八人,若有一人心思不齐,这箭的准头也会大打折扣。
而现在,它毫厘不差地射中了温远铮!
萧寒脸色惨变,他一个轻功纵上重霄台,“侯爷!”
那一刻他想,侯爷从来只镇定自若,于帷幄之间掌万人生死,可他算计来算计去,却忘了要防,那个最该要防的人。
温远铮的目光看向了一旁被四名士兵钳制着似乎不能动弹的温如初。
萧寒瞬间脸色发白,颤不成音:“世子,你……”
他一手扶植长大的云州世子,云州百姓万民拥戴的世子,他竟在此刻,手刃生父……
他曾教了他那么多四书五经圣贤之道,手把手教他写下“天地君亲师”,文治武功,温如初这些年虽学有所偏,但也是样样得心应手,除却碰上洛朝歌,从未有纰漏错算之时。
世子,一直是萧寒心中最骄傲的成就。
可是,此刻他在三丈之外,笑意诡谲莫测,黑色的眸浮光深邃,一眼难尽。周遭的士兵也忘了要擒住他,竟畏惧地避却而退。
是了,一个敢弑父逆天之人,心肠如何不冷不狠不毒?可他是云州未来名正言顺的王,今日若有得罪,来日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温如初将青袖曼卷,娴雅如竹踱步而来,一如太学里最温润清秀的俊逸公子,彼时,他扮演那个角色,也未曾露过丝毫破绽。
“父侯,这些年我并未在您身边成长,”他抹了抹沁血的唇,坦然道,“但我并非什么都没学到。您这弑父杀兄之举,我还是学了一半。”
“你……”温远铮不辨神色,手指微收。
台下的南幽人个个皱眉失语,实是难以言喻他们看到这一幕的心情。
假宋玦自怀里摸出一柄水墨折扇,笑意施然地凑到林复身侧,“好玩好玩!”
人命关天,居然还好玩?林复瞪了这人一眼。“赶紧把你的皮撕下来,我兄弟的脸都被你糟蹋了。”
那人摇扇子的手停顿,他沉吟少顷,“好。”
说罢,他一个反手,但闻细微的一声,面具底下秀逸难描的真容已然完整无缺地袒露人前,眼前人有一双熟悉的、懒洋洋的桃花眼,唇若流丹,面如傅粉,遍身江湖俗尘味,翩然如松下轻风。
“你……”林复已经傻得说不出话来了,他只能指着他,心中千言万语,可难以找到说话之机。
那人风流慧黠地眨了眨眼,“且看着吧。我们家老三算得可准可准了呢。”
水墨纵横的扇面,还有洛朝歌的题字,他透过这扇骨之间一排缝隙,时刻留意着台上的一举一动。
“这云州,本来迟早都是你的。”温远铮突然长叹。萧寒自身后拖着他的身,猩红的血在身下盛放,汩汩地沿着玉石阶而下。
一滴一滴,是锋刃上的绝险牡丹,妖冶无情。
温如初冷傲地负手,“可孩儿等不及了。这些年,父侯庸碌无为,圈地为牢,北夜视我云州为眼中钉肉中刺,父侯可曾动过一兵一卒?孩儿是不甘心,这些年处处被洛朝歌压一头,两度惜败其手,难道父侯便没有一次又一次地输给洛临么?我从不有越先人成开疆拓土之功,但我心中所愿,乃天下无人敢以熏心利欲动我云州寸土!父侯,你的荒唐该到此结束了!”
温远铮挥耗库力,一个寿宴动辄暴敛横征,云州生民难以为继。
然而这些,总要付出代价。温如初的眼是红的,这一刻,终于所有的仪容镇定,都悉数灰飞烟灭,他的手里沾了他父亲的血,是一生洗不掉的罪恶。
温远铮大口喘着气,终于微笑,“萧寒,你看,这就是我们的世子。”
萧寒泪水骤落,“是。”
“你是对的,侯爷也是对的,洛朝歌也是对的。这个心狠手辣的温如初,才是我们云州真正的王。”
“什么?”温如初惊愕地倒退一步。“你……你是谁?”
“我去!”台下的林复忍不住咒骂,“这天底下到底还有多少会易容术的,怎么每次都骗我!”
“人傻自然被骗!”答这话的人,正是云拂晓。
“温远铮”喘着气道:“世子,我实不愿你背上大逆不道之名,虽则你未必需要。侯爷已远走西域,临去时已将云州侯位传授于你,他说,你来日袭爵,必判他无德无能,而他这一生之绩,都在你一人身上了。往后,切不可与洛朝歌一时较劲,而动云州之根基。他还说,他一直对你深信不疑。”
“你是……宁叔?”温如初睖睁着,眼底血丝纤毫毕现,手腕处的肌肉紧可见骨。“为什么?”
“我……世子,自古狡兔死,走狗烹,我知你心性,萧寒佐你一路成长,有教养陪伴之义,而我,必然是首当其冲的一个。来日今日,并无分别。”宁封摇了摇头。
“你不会易容术……”温如初喃喃了一句,望向萧寒,萧寒也做不知。
他突然深恨起来了,天寒翠袖薄,冷汗却自额头不绝而出,“是洛朝歌,对不对?”
“他确实高我一筹……”无力的青袖垂落,温如初颓然后退了去。他曾想过,洛朝歌为何答应替他控住这局面,为何答应放他回云州,为何以南幽兵力支持他夺位。他还天真地以为,洛朝歌病急乱投医,把赌注下在了他的身上,以为他继位之后便修与北夜两地之好。
终归,他没想透这一层,不知道洛朝歌竟会找上宁封,甚至,找上他父侯。
用这样一场寿宴,将云州侯的帽子推给他,便自此功成身退的父亲……
多年以前,他也曾是英明的一代王侯,后来呢,后来愈发翻脸无情,苛责生民,甚至多方挑衅征战,劳民伤财,云州怨声载道。
他一直以为,父侯烈士暮年,壮心已矣,昏聩难当,而今才知道,温远铮以己为马镫,让他踩踏而上,将他推上高位。以如此惨烈的方式,让他成为众矢之的,甚至,孤家寡人。
宁封的手没有搭上萧寒,在一场曼卷的秋风里,如枯死的叶折了后路而落,跌入尘埃。
萧寒默了,这一次变故,是他亦始料未及的。原来这一切侯爷与宁封早已合计好,甚至有洛朝歌暗中推动。独独瞒了他和世子两人。
他自是不妨,世子,不知心思该如何复杂,他会如何想?
南幽的使臣终于安然无恙地撤出了云州。
那一夜,温如初在空寂的崇明大殿里,点着三只烛火,一人枯坐到天明。愧悔难当,水米不进。
直至洛朝歌一封飞书传入,他迫切拆封,写的是——
温如初,你有我永世不可能赢你之处。你有一个好父亲,而我,此世难求。
署名,弦寂。
温如初将烛红泪的家人放了,但没有让烛大人官复原职,反将其驱逐出境,并严令烛红泪,永世不得再回云州。那日在灵芝山脚下,他被洛朝歌带兵围困,定是烛红泪暗中泄密。
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还是这个红衣女子。
他如今放她一家生路,也放她一条生路了。
洛朝歌疲惫难当,难得睡了个好觉,醒来时,才发觉自己身在树林里的官道上,卢越等人被迷烟熏得昏沉而眠,而那些他自北夜带来的神骏汗血马也不翼而飞。
当然伴随着这些一起消失的,还有那个让他现在颇有几分头疼的公主。
若是响马劫道,一般不留活口,而且只抓了女人,一车细软却未动分毫。
是他小看她了。原来这丫头不知什么时候和南幽的部下取得了联系,竟然就这么跑了。
他扶了扶尚有些昏沉的头,撑着车辕下去,双脚甫一落地,便看见了地上用树枝画的十几个大字,登时脸色便有些隐忍苦涩和复杂起来。墨廿雪用她那在太学练了三年却依旧蹩脚得不能看的字写道——
洛朝歌,老娘等着你跪着来南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