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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墨廿雪摸着沾了点泥灰的下巴想了下。
沈阙的语气太过于笃定,因为太过,所以才显得有点奇怪。
乌润如漆的一双漂亮的眼睛将瞳仁滚了几遭,她迅速爬起身来,掸去满身碎叶积灰,回首对坐在地上的沈阙笑道:“这件事,容本公主想想。我觉得沈二你应该担忧的事,不是秦婉兮如何如何,而是明日,李树堂大人对你会如何如何。”
沈阙愣了愣,他扬起头看向她,橙红软光映得她的根根似疏似密的发梢显得有几分斑驳。
墨廿雪抚掌大笑起来,“我可是一早就听说了,这个李树堂大人,和你爹很不对付呢。”
光是想想明日有沈阙顶包背书,她这心情还真是无比畅怀。
当然,沈阙的脸色现在有点难看。
此日夜里,墨廿雪搬出《中庸》,才发觉这是她根本不能完成的任务。南幽人对于读书之道,颇喜古风,好仿前人,宫中私藏的典籍文献,俱都是书写在竹简或者丝帛上,墨廿雪搬出来厚厚一摞,当晚没背几句,便气哼哼地将竹简摔在了地上。
“公主……”沧蓝皱着眉,不知从何说起。
送她入太学,是幽皇当年力排众议一意孤行的事,便是希望她这个好逸恶劳不务正业的公主能习圣贤之道、通古今之事,可是公主却没能为皇上长脸,反倒在太学勇追男人,闹得一个人尽皆知……
幽皇墨汲极偶尔的,也会按捺不住想把这唯一的女儿摁在地上打屁股。
不过,那到底只是想想。
两个丫头见墨廿雪一副要死不活的瘫痪样,就知道今晚这《中庸》她定是背不了了,焦头烂额之际,忽听得沉浑的脚步声靠近,两个丫头大惊失色,便看到那着帝王袍服、戴紫金冠冕的幽皇徐步而来,本该起身行礼,却一时间被墨汲的突然杀来吓得忘了反应,手足俱僵。
墨汲将她仍在地上的书简弯腰拾起,放在手里看了眼,便沉沉问道:“《中庸》这等好文章,何故被你这小顽童如此厌弃!”
这绝对不是一句问句。
墨廿雪右眼皮猛烈地一跳,她把盖在脸上的另一册书简取下来,并且乖觉地起身行礼,两个丫头也慌慌张张地一起跪拜。
礼行完了,墨汲扯着唇角,走到她的桌案后坐下,中年的帝王因为长年高居九重,即便对着至亲之人也有不怒而威的睥睨之势,墨廿雪眼观鼻鼻观心,垂手而立,这个时候绝不敢大意放肆。
墨汲将桌面上横七竖八杂乱无章的书籍整理了一遍,看得沉默的三人暗暗心惊,最终他翻着那卷《中庸》,语调缓和地命令:“你们两个,且退。”
“是。”沧蓝和浅黛充满同情地看了墨廿雪最后一眼,终于在墨廿雪留恋不舍之中,走了。
墨廿雪咬着唇,嘟囔道:“父皇今日不翻牌子,跑到儿臣的雪海阁来做什么?”
翻牌子……
也就她喜欢这么说话。
可是,墨汲手上顿住,却疑似老脸一红,“你这丫头,说话总是……”
墨廿雪暗中吐舌头,为防自己老爹突然发难,赶紧拨转马头进入下一话题,“父皇,您今日不是命紫明府着手开始调查刺客的事情了吗?有结果吗?”
“才一日功夫,真当紫明府通神了不成?”墨汲反驳了一句,他今日心情不大好,这点墨廿雪早有警觉,不过也只反驳了一句,他便又放下竹简道,“不过,这件事,朕觉得和云州的那个老家伙脱不了干系。”
南幽和北夜,一南一北,隔河相望,对峙多年,恐怖平衡之下,没有人敢率先出兵。
而远在西陲边地的云州,却对中原这片千里沃野虎视眈眈。云州州侯温远铮是个狼子野心之人,要说他在南幽和北夜没有细作,无人不存质疑。
可惜的就是,暗处的人永远只在暗处,有如跗骨之蛆,却行踪鬼魅。
莫言南幽,便是北夜,抓的几个不知身份的探子也总在还未审问之时一夜暴毙。
可以说,温远铮是幽皇和夜帝共同的一块心病。
然而一听这些事关朝局的政治命题,墨廿雪登时就索然无味了,她不是墨汲期待的那种天之凤女,她不过就是一个胸无大志的小女子,却仍然顺着墨汲的语意索引:“父皇为何如此确信?”
墨汲看了眼一脸稚嫩无辜的爱女,想到曾经对她投掷的期望,登时便作无奈地叹惋,摇头道:“紫明府的人在河底打捞起不少箭镞,制箭的香铃木是北夜独有的木材,而且珍惜无匹,但温远铮大概估错了朕对洛临的了解,洛临那个人,他不会先动手,朕知道。”
“父皇怎么知道?”墨廿雪心中存疑。
却不料,在她问出这么一句之后,墨汲突然又疑似老脸一红……
她摸着下巴想:这又是奇了怪了。
这个时候的墨廿雪公主,还比较单纯。
单纯的她肯定想不到,幽皇和夜帝共同的最不足为人启齿的爱好……
墨汲和洛临抛开朝政不说,是友非敌,而且喜欢攀比。什么事都喜欢拿来比。
譬如,墨汲膝下七子,比洛临多生了一个,这绝对是足以令他沾沾自喜的事。不过,洛临除了六个儿子,还有一打公主,听说是个顶个的貌美如花。这事让墨汲心里不平衡了,为了显摆得墨廿雪这个公主以一当十二,墨汲对她过分关注,尤其在悲催地确定自己生不出女儿以后,他干脆直接地决定把她当女儿养、作儿子使。
因为两个老的一时兴起,便苦了墨廿雪。
当然,她现在并不晓得墨汲和洛临私底下有交集这件事。
全南幽和全北夜,知道这件事的寥寥无几。唔,也可说是,所剩无几。
墨廿雪见老爹神色有异,呶呶道:“就算不是北夜的那个老家伙,老家伙底下还有六个儿子和十二个公主呢,他们要是哪个喜欢出阴招……对了,尤其是那个洛朝歌。”
峰回路转地提到了洛朝歌,墨汲皱着眉头道:“这个三皇子,朕听说他不久前失踪了。”
“失踪?”无怪墨廿雪觉得惊奇,一国皇子失踪,北夜那边竟几乎毫无动静,在南幽更加没掀起什么风浪来。她身边那两个洛朝歌的迷妹,也片言未曾提起过。
“这个老三在北夜不是很受宠……他失踪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不是什么大事。过两日紫明府有了新的线索,朕再来告诉你。”墨汲起身,绕过书桌,“这两日,你最好仔细着点儿做人,尤其不要和那个沈家老二来往过密。虽然那群人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动手,但也不得不防。”
沈家老二是个玲珑心肝的人物,墨廿雪不知何时已经转变了对沈阙的看法。人家那是大智若愚,读书虽然笨点儿,但是做人还是一点都不错的。
“好的。”她还是屈服了。
墨汲今晚来的时候携着一丝怒气,估计她最近总是晚归,惹着这个老爹了。
但夹着尾巴做人,也没什么难的。
……
墨廿雪说话一向没谱儿,但是她对沈阙说的话,迄今为止还没有一句是敷衍欺骗的,而且有的绝对是一番肺腑之言。譬如,李树堂大人和沈相真的不对付,很不对付。
而不对付的后果就是,无论方儒跟这位国子祭酒使了多少眼色,眉毛都抖落了,也没如愿以偿地让这位大人抽到幽都公子起来背诵《中庸》,反而意暇甚地眯着眼睛道:“沈阙?”
这一声落地,诸人暗道庆幸之时,又开始要为太学的前途深表忧虑了。
沈二公子是只用了两天便让自己名声大噪的太学子弟,先不说同窗对他的看法如何,单是在官府的几位老博士的眼里,他这不学无术的纨袴膏粱之名那是坐实了的。
被抽中的沈二公子,顶着两只黑眼圈,慢如蜗牛地从软毡上站起来,磨磨蹭蹭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李树堂盯着他这两只黑眼圈若有所思。
这小子莫不是昨晚背书背到了深夜?
亦或是吃坏了肚子一晚上上吐下泻?
李树堂想了想,决意委婉试探地考察他:“《中庸》第六章?”
沈阙一副孱弱不胜衣的细柳之姿,扶着额头咳嗽了两声,“回李大人,学生不日前落水受了风寒,昨晚又背书至深夜,更是积寒成疾,恐怕是背不了了。”说罢,更甚至有模有样地又咳嗽了两声。
李树堂轩眉上竖,声沉沉道:“《中庸》第六章寥寥几字,你这番话都说完了,四句之言你说不了?”
一旁的方儒脸色阵青阵白。底下传来一阵隐忍克制的哄笑声。
沈阙仍作扶额头状,且满是无奈道:“大人,学生头昏昏也,记忆出了岔子焉,大人休要相逼也!”
“……”李树堂不是很懂他的逻辑。
对于他们这帮老学究而言,经言大义都是刻入骨髓、融入血脉之中的,断然不会有什么“头昏昏、记忆出了岔子”的说法。但扫一圈这满座学子无辜懵懂的眼神,心下不无惘然:一群竖子,不足与谋!
方儒见李树堂脸色难看,自己赶趟儿似的上来打圆场,“大人,沈阙常年游学在外,是闲散自在惯了的,他不喜读书,硬要他背诵《中庸》,那是横加为难,大人不妨换个人试试,譬如温……”
温如初是李树堂极为欣赏的后辈,就连“子午”这个字还是他亲自起的。
向来太学里出了什么事,能顶锅的都让温如初上。
不过即使被先生所坑,那位翩翩公子温如初依旧淡然沉静,不疾不徐端坐底下,经卷不曾释手,青衫广袖,发簪玉冠,青峰墨眉施施然如两笔温润的点缀。
李树堂看了眼镇定自若的幽都公子,手掌打住方儒之言,却道:“沈阙你坐下。”
瘦弱的白衣沈二退回座上,李树堂转眼冲方儒道:“温如初天资神赋,你也知道他该是国之栋梁,可偌大一个太学,王公子弟累累不计其数,聪敏绝慧者亦不在少,难道能拿得出手的便只有一个温如初?方儒,你这……”说不过去吧。
这已经扯到了教学水平方面了。
李大人,你是来找茬儿的吧?方儒苦着脸想。
国子监招收子弟,入门门槛,便是考卷三份,考过才能入,所以那里的弟子基础本就夯实。而在太学,除了身份值得拿出来一看,子弟们个个趾高气扬,表面尊师重道,暗地里有几个把他这个六品小官放在眼底的?教学三年,连《礼记》都难得深入,这件事,您不一直都知道的吗?
你扯这些犊子,分明是叫老朽我滚犊子,不可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