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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锦二十余年的生涯中,也曾有过那么一次站在长长的红毯之上,面对万千璀璨灯光的经历。
确切地说,是林萝。
大学时,林萝学的是服装设计。大四那一整年,她用尽浑身解数做出了五件一整个系列的轻礼服,从灵感选定到画效果图、款式图再到打版、制版选布料,裁剪,车缝,面料小样制作……一切的辛劳就为了毕业设计秀登台的那一天,带着自己的作品为自己的将来挣一个好的“婆家”。
她还记得那一天她站在后台,五个模特儿穿着她亲自设计、亲手制作的衣服踩着比猫还轻的脚步走在t台上,每一步她都觉得氤氲了她的眼眶。而最后大灯亮起,设计师出场时,全场欢声雷动,闪光灯不断。
当时的她站在红毯中央,身侧是同样兴奋和激动的同学们,二十出头青春稚嫩的少年少女面对着观众席上璀璨如星河一般的灯光涨着红脸,或哭或笑。
当时的心情是怎样的,时隔这么多年,林萝都快忘了,她只记得——那种被万千目光注视,被闪光灯簇拥着的感觉,忐忑而又舒畅,一如现在。
现在,她是林依锦,穿着华伦天奴的高级成衣,走在柏林电影节的红毯上。
眼前闪光灯一片,她很清楚,那些记者的镜头对着的并不是她。
或许也该庆幸那些镜头的目标并不是她,让她可以在聚光灯之下坦荡地完成从一个红毯新人到一个自信的中国女演员的转变——毕竟不会有人去苛求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新人,林依锦的红毯表现是否有张力,她是否艳压群芳,在电影节上有没有存在感都不是人民群众所关心的,她只要不摔倒在红毯上,就不算给中国人丢人。
一开始被金亦楠拉到闪光灯前,依锦想自己的表情一定是惊惶的,像一只从未见过世面的雏鸟一般。然而她并非雏鸟,从前的她甚至是那众多闪光灯中的一个。身为一个时尚从业者,她非常清楚此时此刻,对于记者,对于媒体来说,怎样的仪态才是最适合一个女演员的。
依锦踩着10cm的高跟鞋,缓步走在红毯之上,挺胸吸腹,每一步都走得小心而又稳健。她很清楚,自己今天这一身打扮是冷艳御姐风,不适合咧嘴笑,也不适合如古代仕女般莲步轻移。她需要做的,是唇角浮上恰到好处的弧度,而下颚轻扬,让下巴到锁骨的线条蜿蜒出一个好看的深u型。摆拍时叉腰并不适合阔腿裤,将双手自然垂于身前,纯黑纯白的衣裤前,棋盘色的手包作为破局者随意地在身前一搭更能显出时尚感。
一整个红毯流程以及之后的宴会,依锦都分外小心,而一口流利的英语和时不时蹦出的几个德文词句亦让与会者都感到几分惊喜。
“依锦,认识这么久,原来你还会说德语?”就连一向低调寡言的秦天在见过依锦和一个德国演员交流之后都啧啧称奇道。
依锦笑了笑:“只是最简单的交流,类似英语里的‘howareyou,i'andyou'这种。”
“那也很不错,我只会用日语跟人打招呼——还是因为我以前为了演一个日本军官专门去学的,现在差不多都忘了。”秦天亦笑道。
他哪里知道,从前依锦身为林萝时,日常工作便有随杂志社到处出差的,法国的巴黎,意大利的米兰,德国的柏林,日本的东京,美国的纽约,这些都是时尚编辑每年时装周时必去的场所。在其位谋其事,依锦自然是要掌握一些时尚国度的基本语言的。
不过令她意外的是,金亦楠居然也颇通德语,不远处的他拿着酒杯与一位德国老头谈笑风生时,整个人都是严肃而内敛的,与平时的他截然不同,倒像是个中国人外貌的德国人。
“依我看,这一次的金熊影帝,基本是阿楠了。”秦天见她始终目视着金亦楠,向她靠了靠,低声道,“我听说,这次柏林的评委会主席看了阿楠在我们片子里的表演,称赞不已。你看,现在还主动找阿楠搭讪。”
依锦看向那老头——微胖的高大身材,杂灰色的头发自额间一直蔓延到腮边,与络腮胡连为一体,穿着灰白交间的boss高定西装,犹如一颗老松,虽已近暮年,却仍旧气度非凡,神采奕奕。
他便是这一届柏林电影节的评委会主席,德国著名导演、曾经的柏林电影节终生成就奖获得者lukas。
她的唇角亦不由自主地浮上一缕似有若无的笑容来。
柏林影帝吗?
她很期待呢。
毕竟,一个足够优秀的他,才能够让她有继续优秀下去的动力,而她的优秀,从某种层面上说,亦反应了她卓越的眼光和优越的个人条件。
——这世上爱他恋他天天喊着要嫁给他的女人何其多,然而他选择的是她,不是么?
一天之后,柏林电影节颁奖晚会如期而至。
除了王实益的最佳摄影之外,最佳男演员、最佳导演、最佳故事片都是压轴的大奖。最佳摄影最早开奖,花落丹麦电影,王实益与奖项擦肩而过,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倒是柳馨有点小难过,王实益在柳馨耳畔耳语几句,柳馨脸上才重现笑容。
最佳导演奖先于男女演员开奖,当大屏幕上刘盛的现场画面被放大,“g”被投映出来时,依锦清晰地听见了自己内心深处传来了一阵欢呼。
至少《任氏传》柏林走的这一遭,不至于抱个蛋回国了,实在是可喜可贺。
欣喜过后,紧张的情绪再度蔓延开来,剧组的人都很清楚,像柏林这种电影节,大奖都开给同一部电影的可能性不大,入围的电影都是当年全球影片的翘楚,能够从其它竞争者中虎口夺食已然不易,要揽货好几项大奖这种事更是难上加难。
《任氏传》提名的三项大奖,能有一项获奖,就已是不虚此行,而最佳男演员和最佳故事片尤其竞争激烈,获奖可能性微乎其微。
一念及此,依锦不由自主地咬紧了牙关。讲良心话,虽然刘盛获奖她很开心,但是她心底里更希望站在领奖台上致辞的是金亦楠,尤其前一天秦天告诉她金亦楠的表演很受柏林评委会主席青睐的事,他是最好的演员,他当然当得起这个奖,而她在不久的将来也会拿起这个奖,她必定不能比他差的——
她正胡思乱想着,大屏幕上出现了金亦楠和几个外国演员的剪影,黑发黑眸黄皮肤的他在一众白人演员中显得格外扎眼。
屏幕上开始一一播放几个男演员在片中的一分钟演绎片段,很快轮到了《任氏传》。
屏幕上的金亦楠手持一把长伞,右手轻挥了挥伞,低头看了眼伞上雨珠抛洒的痕迹,继而抬起头来看着眼前梳着双垂发髻的紫衣少女,唇角带笑,缓缓道:“若我得到了夫人牵线的美女,夫人是否不再心怀愧疚了?”
镜头转到站在他对面的紫衣少女身上,那少女微低着头,眼神躲闪:“大抵……是吧。”
伴着少女的余音,镜头又转到了金亦楠的脸上,由远及近慢慢推入,只见他脸上的神情在倏忽之间由好奇、调笑逐渐转为恍惚,伴着他眼中一闪而过的一抹光亮,他再度笑了起来,那笑容却不同于片刻之前略略戏谑的调笑,剑眉微蹙,星眸无光,唇角稍动可脸上并无半分笑意,直到镜头完全拉到他脸前,这个笑容才被扩大,凝成了一个风姿绰约却又凄凉无比的苦笑来。
金亦楠看着紫衣少女,声调轻缓,却带着几分哽咽:“非常好。我喜欢市坊里卖衣服的张十五娘,她的肌肤莹白,是个美人,不知道夫人是否认识?——”
依锦记得这一幕,那是她入组《任氏传》没多久和金亦楠的一场对手戏,彼时她刚入行不久,一切都还很是稚嫩,连戏好不好都不甚能分辨得出。这一幕在她的记忆中也属于比较久远的画面了,此时坐在观众席上看着大屏幕上金亦楠的脸,她才突地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正捶打着她的心口。
——他这场戏演的真好啊。
只一个表情,一个眼神,一个苦笑,就演出了那种爱而不得心如刀绞却仍还要装作泰然自若的样子。
然而那真的是演出来的吗?
她忽然记起,在镜头之下,自己的面前,他曾不止一次表露过这样的表情,最近的一次,便是在加拿大五大湖畔,他俯身捡起落在地上的西装外套时。
像是有什么东西轻轻落入了她的心尖,一阵一阵地,有涟漪泛起,泛得她心头直发痒,眼眶也直发痒。
她眼睑处的泪水滚落之际,周遭的掌声也响了起来,与此同时,金亦楠已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在座的几个演员和刘盛、王实益已激动得站了起来拼命鼓掌,金亦楠一个一个地拥抱过去,最后一个是依锦。
他西装革履,身上喷洒了淡淡的古龙香水味,一丝不苟的模样正适合做一个德国人设立的奖项的影帝。他一把搂住她,她措不及防,只来得及微微仰起脑袋,还不及搭上他的肩,他已放开了手,转身走向领奖台。
他的背影修长而又挺拔,离她越来越远,离领奖台越来越近,就在依锦以为他几乎要和暮黑色的背景融为一体时,四柱大灯唰地打到了已走到台上的他身上,他整个人一下子被照的亮若辰星。
台下,雷鸣般的掌声轰然而起,经久不衰。
灯光越亮,周遭便越显黑得深沉。
而他——似乎就成了全世界唯一的光束!
依锦看着手握奖杯沉着地在台上发言的他,半张粉面逐渐变得滚烫。
上台前,拥抱她,于熙熙攘攘的人群,于聚焦着这一幕的记者而言,都只是一瞬间。
他的唇被他的臂弯挡住,所以没有人看见——
他那匆匆的一抱,并非出于礼仪,也没有说什么客套话,而是干净利落,在她耳垂与脖颈相交的腮边落下了浅浅一吻。
依锦伸手摸了摸那犹带着他的气味的腮,看着台上正向观众和工作人员鞠躬致谢的金亦楠,无声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