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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直没眼看!丞相直蹙眉,少帝这个逢人便牵手的毛病,到底什么时候能痊愈?就算是男人,天子高高在上,必要有与地位相匹配的威仪,两句话不对便拉手勾肩,这算什么?何况她明知道自己是个女人,女人不是更应当自矜才是吗?自小一起长大的伙伴又如何,男女到底有别,她连这个道理都不懂,真是无可救药!又想起她拿那双到处乱摸的手来摸过他,他心里便一阵翻腾,浑身上下都难受起来。
不就是被安排了个年龄悬殊的小妻子吗,值得如此不遗余力的安慰?丞相心里暗想,上官照还装出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来,真是唱得一手好戏!他大约是想借此在少帝面前表忠心,什么粉身碎骨,倒是碎一个来看看啊,都是媚主的虚言罢了。娶妻之余顺便加官进爵,谁在意新娘到底是十二岁还是二十岁!
丞相愤愤然,对少帝那种宠信过度的做法感到鄙弃。忽然脑子里嗡地一下,盖翁主才十二岁,他竟然把这么要紧的事忽略了!十二岁的新娘子连醋都不会吃,怎么能好好管束上官照?那么这位小君,娶了对上官照没有任何影响,他还是可以任意出入禁苑,甚至是任意出入少帝寝宫。
丞相发现自己好像做了件很愚蠢的事,居然帮助上官照争取到了关内侯的爵位。难怪少帝的态度忽然来了个大转变,她暗里大概要笑死过去了吧?算无遗策的丞相,其实不过尔尔罢了,是不是?
他猛然回身望,他们两人脸上的笑意刺痛了他的眼睛。丞相懊恼不已,自己着了毛孩子的道,这点实在令他难以接受。
少帝大概察觉到了什么,哦了一声道:“照,今日之事,多亏相父帮忙。先前堂上诸君无一人赞同,我料想大事必然是难成了。原本我都要放弃了,还是相父出面解围,才把我从困局里拽了出来。我心里十分感激相父,有相父这样的辅政大臣,是朕的福气。你也快来谢谢相父吧,若没有相父,你的爵位便很难落实了。”
虽然这位丞相对他总是满含敌意,上回暗箭伤人又险些要了他的命,但在没有彻底撕破脸之前,粉饰太平还是必不可少的。
上官照恭敬向丞相揖手,“多谢相国。”
丞相偏身,并不领他这个礼,口中漫应,其实心里都快后悔死了,“上官侍中不必客气,孤今日之所以相助,还是因为赞同陛下的决定,并不因君的功勋,果真到了受封列侯的程度。现在爵位是跑不了了,但孤要劝君一句,待他日陛下为君指婚,君还需善待盖翁主。结发为夫妻,是上天赐予的缘分,请君一定珍惜,莫以翁主年幼便生二心,这是为人夫者最起码的德行。”
上官照呆了一下,似乎被刺到痛处,脸上慢慢红起来。
少帝听出丞相话里讥诮的意味了,忙打圆场,荡着袖子对照道:“等你成婚,我一定随一份大礼。你想要什么,到时候告诉我。”
他想要的,也许就是她。丞相阴沉着脸想。天子太年轻了,上官照如此逆来顺受,恐怕未必仅仅出于臣下对皇帝的服从。他从他的眼神里解读出了更多的东西,有向往和依恋,还有深深的爱慕。真奇怪,他的这种心理,难道是察觉少帝的身份了?还是他本来就对少帝心怀不轨,不论她是男是女?
前一种揣测大概是不太可能的,按照扶微的性情,但凡被人发现,无论这人是至亲还是好友,绝对会斩草除根。所以后一种可能性更大,那位自诩为情场高手的帝王,撩拨起别人来不遗余力,对身边正在发生的感情,却又呆板得一无所知。
丞相怜悯地看了她一眼,她还在傻笑,好友面前是不必伪装的,只有在面对他时才紧绷神经,随时准备扑杀撕咬。他哂笑了下,转过头道:“侍中加爵后,可不必在宫内任职。”
少帝和上官照俱是一愣。
“就算加了爵位,他仍是我的侍中,和斛律都尉一样,以前做什么,今后还是做什么。”
丞相挑起了一道眉,“依旧为上看门吗?”
看门这词用得不雅,近臣随侍左右,天子出入皆相伴,和看门根本不沾边。当然上官照是明白的,丞相两次进东宫,他都在三出阙上值,所以他说他是看门的,他也不好反驳。
他倒是无所谓丞相说他什么,只是淡淡地表明态度,“照有护主之责,即便是看门,也看得心甘情愿。”
好吧,愿打愿挨,丞相无话可说。他也再看不下去他们打情骂俏了,俯身肃拜道:“上若没有别的吩咐,臣便告退了。”
扶微轻轻颔首,“相父请回吧,待诏文拟定了,我再命人送与相父过目。”
“诺。”丞相寒着脸,倒退而行,退出了帝王路寝。
走台阶麻烦,一级一级逐层而下,那高而陡的坡度,独行起来孤苦伶仃的。丞相选择走廊道,虽然十步一卫士,那么多的眼睛盯着并不十分快意,但总算不必留神脚下了,可以抽空看看东宫的景致。
秋高气爽,风里起了凉意,丞相微微偏过头看廊外,日光清淡,不复夏日的骄横,他还是喜欢这样的季节,让人从容安定。十月就快到了。十月会是忙碌的一个月,要准备天子大婚,要筹备冬至祭天,再过不了几日还有源氏宗庙的家祭,桩桩件件都要花大力气,想起来便有种乏累的感觉。
他是真的年纪大了,好多事变得力不从心。近来也常常无端沮丧,他想也许确实应该成个家了,不能因怕被少帝拿捏,就弄得自己断子绝孙吧。
丞相垂袖缓缓前行,走了一段路,隐约听见遥远的一声相父。他略顿了下,克制着没有回头。想是听错了吧,她现在应当正和上官照商议指婚的事呢。
他又行了一程,那声相父更分明了,这回不由停步下来,看见一旁的禁卫都垂首肃立,他才知道并不是自己听错了。
丞相回身看,廊道那头的少帝向他走过来,皂底红缘的帝王玄端,不论何时看上去都有种陌生的距离感。他启了启唇,“上还有吩咐?”
她到他身旁没有停步,“我送相父一程,反正今日闲来无事,困在宫城中也难耐。”
君臣一前一后缓行,那不长的廊道,很快便走到了尽头。进三出阙的门洞前,丞相顿住了,“请陛下止步。”
她牵了牵唇角,“再送你一程。”
脉脉温情不得语,互相伤害从来没有停止,但气恼过后感情还是不容回避啊。扶微无奈地想,她就是个好了伤疤忘了疼的脾气。勉强自持了那么久的心,在看见他沐完发的样子后又开始蠢蠢欲动,压也压不住。这个人比她年长许多,比她生得高大,还控制了她大部分的君权,照理来说恨也应当,畏惧也应当,可她为什么总想好好疼爱他呢?这个问题问自己,找不出答案,或者因恨生爱?反正她像大部分帝王一样,喜欢什么东西,就有偏执的,想占为己有的决心。不管他如何位高权重,被她惦记上,即便得不到,也不会轻易让给别人。
她咬着唇,眯眼打量他,丞相却步不前,怕她吃了他么?她复一笑,“怎么?君王相送,相父承受不起?”
分明的激将法,丞相却挪了步子,“臣的軿车在苍龙门外,离这里甚远,陛下还愿相送?”
她嗯了一声,“送相父回家也无不可。”
三出阙是最高等级的宫廷建筑,是天下独尊的标志,它与门楼、朵楼一同,组建起了规模恢弘的宫掖门户,人从底下走过,会生出一种渺小的感觉来。门洞很深,前后相连大约有一二十丈,从这头看向那头,炫目的光影里,负责警跸的宫门司马就像小时候常玩的人偶,披甲戴盔,除了站得笔直,再也不能做别的动作。
她在前面行,丞相一直不远不近和她保持着距离,她也不在意,负着手,缓慢地踱,待走到半程的时候停下来,对掖着袖子回身等着他。
见无计回避,丞相只得上前来,两个人对视,找不到话题,就这样默然站着。
“相父不想和我说点什么?”良久她才出声,“也没有什么想向我解释的吗?”
丞相想了想,摇头。
她别过脸轻慢地一笑,“我先前问你想不想成家,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是不是也动了心思呢?我劝相父,还是作罢的好,你知道我不会让你成亲的,你敢娶别人,我便杀了她,不信你就试试。”
丞相没想到她会说这番话,脸上大大不豫起来,“陛下慎言……”
“慎什么言?古人不是训诫后世要从心么,朕尊圣人教诲,相父觉得不妥?”她凤目微侧,婉转在他脸上打了个转,“我犹豫了很久,心头也挣扎了很久,今日还是打算和你开诚布公谈一谈。关于我的小衣,你在众目睽睽下亮出来,令我很是难堪。虽然臣僚们并不知道抱腹是我的,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相父这么做,就像打了我一耳光一样,令我苦不堪言。我以真心对你,你却辱我,这样很不好。我思来想去,念在你是初犯,便原谅你一回吧,但以后再不能这样了,知道么?”
丞相被她说得发愣,真是好宽宏的肚量啊,气恼完了自己开解自己一番,事情就过去了,典型的孩子心性。
丞相嘴角抽了抽,“谁要你原谅?陛下恨臣到死,臣也没有二话。”
“这是何苦?不要我爱你,就想办法让我恨你么?我是皇帝,将来终会掌权,和我处好了关系,对你有百利无一害。”她向前一步,将他欺得靠墙,“我在伤心的时候,你心里有没有难过?莫说我是你看大的,就是亲族里的孩子,你也应当有恻隐之心吧!你看见太傅了吗,他是真的处处维护我,可是你呢,不将我逼得无路可走,好像就显不出你有经国治世之才来。”
所以现在到底是谁在令谁无路可走?她的一手撑在他身侧,他连挪一挪地方都不能够。门洞里的砖墙很凉,背贴在上面,寒意直透心肺。丞相不由皱眉,低声道:“这里人来人往,陛下别这样。”
别这样?别哪样?扶微不以为然,“天下不是早就传出朕佞幸相父的谣言了吗,朕都不将此当一回事,难道相父很在意吗?”
少帝虽然生得高挑,但就形体来说,尚不足以对丞相造成压迫感。然而她的身份在那里,他碍于尊卑,实在不好动手格开她。
丞相频频扫视左右,唯恐两掖司马发现人不见了,带禁军冲进来。他想劝少帝收敛,又不好放声,只能压着嗓门道:“既然坊间有谣言,更应当撇清才好。如今在这里裹足不前,万一让人发现,岂不愈发不可收拾吗?”
她哼笑,“相父也太小心了,这宫廷之中就是真有其事,也没人敢乱传,你怕什么?”说完眄起眼,凑近他的领褖嗅了嗅,“唔,零和香……”慢慢往上移,停在他的鬓边,贴面悠长深吸了一口,“蕙草加苏合……相父沐发真讲究,比朕还要讲究。”
丞相尴尬地咽了口唾沫,“上何以……”
话说了一半,她的手指覆在了他的唇上,细细摩挲,微凉的指尖带着白木香,寒冷的芬芳氤氲进他脑子里,他一瞬竟有些糊涂了。
“相父的嘴唇真柔软。”她轻笑,“谁能想到这样的唇,说出来的话却字字诛心呢。”
她在他的唇腹上轻拢慢捻,脸颊靠得太近,连她的呼吸都显得异常清晰。丞相的心骤跳,跳得杂乱无章,几乎令他晕厥。和她周旋简直就是无用功,他做了那么多努力试图打破这种煎熬,谁知转了一大圈,她只需“宽宏大量”一下,便令一切土崩瓦解了。
丞相活了二十八年,政治生涯不管多么波澜壮阔,像这样的经历却从来没有过。他慌乱,不知怎么应对,只好紧紧攥着腰间玉带,带扣上垂挂下去的组佩因颤抖发出细碎的声响,他感觉羞耻,然而无能为力。她像附骨之疽,穿透他的皮肉,直达他的内脏。不知什么时候起,他连甩开她的勇气都丧失了。
“相父害怕?”她的气息移过来,只差两分而已,几乎贴在他的唇畔,“不要怕,其实我与相父一样。”
她的重量似乎有一半都转嫁到了他身上,另一只手不知什么时候攀上来,落在他另一侧的脖颈上。寸寸游移和挑弄,让他的皮肤起了一层细栗,他慌张到了极点,无措地闭上了眼睛,却听见她喉头野兽似的咕噜了一声,在他耳边轻声私语:“你再闭着眼,我就要亲你了。”
真是不知道这孩子从哪里学来这么多的手段,丞相觉得自己成了她掌心里的玩物,他的心,他的神智,甚至他的身体,无一样她不能拿来消遣。这样下去要坏事了,他忽然一凛,仓皇将她推开了,低低斥了声,“陛下若再这样,臣便要……”
扶微一个趔趄,倒退了两步,“真是个不解风情的人呵!”她撑着腰看他,“便要怎样?告老还乡?还是起兵造反?朕不怀疑相父有一呼百应的能力,你还可以给各路诸侯送信,就说朕淫威荡荡,逼你就范。他们正愁抓不到把柄坏我名声,相父给他们提供一个好机会,待把我哄下了皇位,我就上你相府做仆婢去,伺候相父枕席,相父说可好?”
有的时候她真是个十足的无赖,百官面前端着架子,人人以为她是正经帝王。然而背着人呢,什么本事使不出来?眼花缭乱得,令见多识广的丞相都自叹弗如。
“你偏要这样逼我么?”他终于忍不住了,声音里几乎夹带了绝望,“一次又一次,究竟要到什么程度你才肯罢休?我说过,你我不适合,你听不懂我的话吗?我比你整整大了十三岁,若我娶亲早,孩子都和你一样大了,你是要拿年纪来羞辱我吗?我这样……我是你阿叔啊!”
扶微看他气得跺脚,最后把辈分都搬出来了。原来他很介意年纪的悬殊,如果没有这一层,是不是就放弃抵抗了?
她嗫嚅了下,“我说过,我不嫌你……”
他却暴跳如雷,“我嫌你小,乳臭未干的毛孩子,什么都能拿来玩笑!若你不是皇帝,我早就教训你了,你看看你的样子,可还有点人君之风!”
她怨怼地看了他一眼,“相父想教训就教训吧,今晚子时我在寝台上,恭候大驾。”
丞相噎了一口气,气得直翻眼,困兽一样指点着她说好,“上若当真,臣拼尽这一身修为,奉陪到底!你不就是想收权么,不就是想亲政么,我便让你收权,让你亲政!自明日起,臣告假休沐,三十日不上朝,朝中一切大小事务臣不听也不管,全由陛下一人定夺,这样可好?”
他是打算以退为进么?她歪着脖子有些失望,“我以为你说的奉陪到底,是夜半来我寝台上……”
“住嘴!”丞相再听不下去了,恨恨拱了拱手道,“关外兵制如今混乱,都护苏矩胆小怕事,擅自撤离玉门关,臣请旨出关巡视西域都护府,请陛下恩准。”
她啧地一声,“相父打算自我流放?”
她枯着眉,抿唇审视他,半晌也没有最终表态。丞相先前气急攻心,话出口其实也有些后悔,但转念一想,这样日子不知何时是头,做个了断也好。他知道她求之不得,他也准备好了,只要她应允,他明日就启程,管他朝廷如何天翻地覆,全和他不相干了。
本以为她会从善如流的,他也看见她赞同地点头,结果说出来的话简直让他生不如死:“相父如果决定了,我当然不会勉强。但我不日就将与灵均完婚,灵均尚小,恐身体不及,相父留下皇嗣,再走不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