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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烟燃尽,杨婵说:“是我输了。”
敖寸心面露诧异。
明明,即使她把所有的结局和要面对的苦难都摆在刘彦昌面前,最后的最后,他还是选择了杨婵。
她到底还是低估了他们之间的感情。
“杨婵,我道歉。自以为的是我,不是你们的爱情。”敖寸心婷婷站立,深施一礼道。
“三公主,你说得对。彦昌并不一定心甘情愿同我不死不老生生世世下去。”杨婵抬起头来叹息一般说道。
“对不起……我……”敖寸心正要说些什么,杨婵却比了个手势止住了她要出口的话。
“我不是没想过留他一个人陪我,他也会熬不住这岁月煎熬。只是我被这段日子遮住了心目。我只顾我自己却没顾及他。他一个有着七情六欲有着凡间种种羁绊的凡人超脱生死未必不是一场悲剧,当真让他陪我不老不死,于他未免太残忍了些。”
他的生命中,并不是只有他们的爱情。
她只想到了两人举案齐眉岁月静好,她却看不到他作为一个凡人同那凡世的种种羁绊。他的亲朋他的故交他的学生,无一不让他牵挂。她怎么忍心看着他面临那种种的生离死别。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他们终将死去,而他却永远保持这样的容貌这样的体魄看着他们离去。
然后在那无穷无尽的岁月里,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从来求仙问道的人都已放下红尘种种才能心平气和地接受自己的长生,那些人心如止水经历劫难只为求得大道。长生与否于他们不再重要。他们耐得住人世繁华他们熬得住修行寂寞他们等得了天荒地老海枯石烂。然后在沧海化为桑田的永恒缄默中修得自己的大道。
如今杨婵说,她错了。
敖寸心却落下泪来。
她忽然心生悲凉,他们的爱情这样艰难,却在最初相遇时就已写下了结局。凡人书生和华山女神,注定是无法一起看海枯石烂看天荒地老的。
杨婵的生命无穷无止,当刘彦昌须发皆白地死在她面前时,她还雪肤花貌,还有着无边的岁月。而往后的无边岁月里,她却要挨过一个一个没有他的日夜。那于她是怎样一种折磨?
第一个梦里,刘彦昌就是想到这一层,想到身为神女却对他情深意重的妻子将要接受这样的命运,才在临死之前说了那句“我只盼望我这一生从来没有遇见过你。”
这样,她还是华山清心寡欲的女神,仙途漫漫却不会沾染上人间情丝,不会受那痛失爱人的折磨。并且这种折磨是没有止境的。
杨婵知道他的意思,所以她落下泪来。
而第三个梦里,刘彦昌在知道他们的结局时,却依然选择了杨婵。
或许她飞身救下他四目相对的瞬间那份爱便已悄然滋生,或许他在清冷月光下看到杨婵汲水替他洗那旧衣时便已割舍不下,又或许相遇的一瞬那悸动就已嵌入灵魂,不灭不忘。
所以他经历了他们的结局,却仍然选择了杨婵。所以才会有那相握的双手有那奋不顾身地阻拦,才会在最后说对不起。
对不起,我连累了你。但是哪怕愧疚,我也不后悔。
“一梦三生。”敖寸心笑着说:“杨婵,刘彦昌值得你为他被压华山十七年。”
敖寸心此时才知杨婵经历的情劫便是那爱别离。
而她自己的,便是求不得。
只是不知这爱别离和求不得,哪一个更苦些?
“三公主,你赢了,我如约放下执念,只同彦昌平静过完这一生。”杨婵手抚着刘彦昌的发,温柔地说。
说话的瞬间,杨婵仿佛老了二十岁。
“三公主,我想过了,这一生我总是要陪他走下去的。既然他无法陪我长生,便只能由我陪他到老了。”
这时,刘彦昌迷迷瞪瞪醒来,他醒来看到了同他一样华发暗生的妻子,先是一惊,然后便是紧紧拥住了她。
敖寸心看着袖中功德簿闪着金光,便知杨婵放下了她的执念了。
她走出了岳母庙,回头看时,他们仍然相拥在一起。华发暗生的老夫老妻,拥抱得仿佛少年最情炽之时。
爱别离纵然苦,但这一生还这样漫长。
然后她一回头便见到了白衣墨扇的那个人。他站在不远不近的距离,似乎在等她。
“多谢三公主。”杨戬微微欠身说道。他这话却是以杨婵哥哥的身份所说。
“多谢真君成全。”敖寸心也微微笑了说。
敖寸心是那三生梦的操控者,但是第三个梦里最后出现的杨戬,却并不是她特意设置的。那是杨戬自己进入了刘彦昌的梦。所以杨婵看到她,才会一惊打翻了茶盏。
因为她知道她身为司法天神的二哥必定是知道了她以神仙血换凡人血这桩事才进了这梦。她无颜面对他,更怕他为难刘彦昌。
“我每次为难他们,他们却更加勇敢。”杨戬感慨道。
敖寸心道:“大约这世上的感情就是这样,如同洪水,你越堵,它来得越是猛烈。”
敖寸心这话说完,两人之间便忽然都静默下来。感情同缘分,都是这样莫测的东西。敖寸心对杨戬,杨戬对嫦娥,都是如此。
“三公主,如今这功德只剩最后一桩了。”还是杨戬先开的口。最后一桩完成,他们便功德圆满了。
那功德簿就放在她的袖中,此刻,她却不愿打开一看。
“真君,我最近有些累,不若过些日子再去积最后一桩功德?”敖寸心看了看头上的敬职敬业发光发热的小金乌,揉了揉额头说道。
杨戬看了看她,道:“这样也好。还请三公主保重自己的身体。”
两人于山中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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敖寸心回到京郊别庄时,鼍洁出了门,岚修正在琴台上弹奏古曲《上邪》。
上邪,若与君相知,长命无绝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那样炽烈的感情,敖寸心如今听在耳中,只觉得如过耳的清风。
岚修见敖寸心经过琴台之时在那站了站,便笑了笑停了手上抚琴的动作,那一曲便这样寥落下来。
“弹的好好的怎么不弹了?”敖寸心问道。
“听的人并不以为然。我弹得再好又有什么意思?”岚修笑着说道。
“看来真是我的不是。”敖寸心也笑了。
“我看三公主是有心事。”岚修看了看她的脸色,试探地问道。
“谁没有心事呢?”敖寸心反问道
是啊,谁没有心事呢?众生皆苦。每个人心中都装着沉甸甸的往事。
“我前些日子差点做错事,引得天雷示警。岚修,我这样孤注一掷容易走上偏道的人你跟着我,我怕你会受我连累。”
“三公主,你是要做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怕连累我?”岚修问道。
他这样一问,她却有些不好回答。
“我这人别的本事不大,闯祸的本事却极大。故而先把丑话说在前头。”
岚修闻言,却诚恳道:“三公主,你只管去做你想做的事。我从前听闻三公主的事,便知三公主是至情至性之人,今日我蒙你怜悯才有一处栖身之所,自然不怕被你连累。”
敖寸心笑了笑。
总算自己做人也不至太失败。她想。
是呐,该做的事,总得做齐全了。畏首畏尾是她,孤注一掷还是她。
想通了这一茬,她便向着岚修行了礼道:“多谢岚修少主。”
“三公主……这我可不敢当。”岚修含笑说着,却也知她谢的不是他的“不怕连累”,而是他的懂得。
这世上,有人能知你懂你,也是一桩幸事。
“岚修在此祝三公主心想事成。”那秀丽的鲛人这样说道。
敖寸心笑了笑,道自己还有事,便点了点头走了。
身后响起了琴音。
那是《秦王破阵曲》,战场古意都萦绕在他的指尖,隐然有惊戈之声在那一根根冰蚕丝弦间响起。
敖寸心渐行渐远,那琴音却萦绕不歇。岚修说她当初驻足听的时候听的不以为然,所以停止了《上邪》的弹奏。如今她渐渐走远,却又为她弹起了《秦王破阵曲》。
是的,这个鲛人有着一颗七窍玲珑心,他是懂她的。
敖寸心出了门,往汴京城方向飞去。
汴京街市热闹非凡。却有惊马忽然于大街上狂奔。眼看着不远处有一幼童为捡失落的风车而惨遭马蹄碾压,关键时刻,有一书生忽然跑到幼童面前,张开双臂护住孩子的整个身体。
人群发出了一阵惊呼。原以为一出人间惨剧要发生,却忽然不知哪里冒出一名女子,飞身上了马,勒紧缰绳,只一瞬便控制住了受惊的烈马。
敖寸心是龙族,拥有碾压其余动物的龙域,自然可以在瞬息控制住惊马。
而那书生抬起头来时,便见到了烈烈光芒下的敖寸心。
她端坐在马上,日光给她镀上了一层光芒,英姿飒爽如同天上的神祗。哪里还是雨夜那个匆匆赶至山神庙的迷途女子。
“姑娘……”他有些失神的喃喃道。
敖寸心下了马,走到他面前道:“我是敖寸心。”复又问道:“你没事吧……”
书生点了点头。
“我知道你有很多疑惑。如不嫌弃,寸心想请你喝杯茶交个朋友。”敖寸心指了指一旁的茶楼道。
“那小生有礼了。”
敖寸心扑哧笑出声来道:“请。”
“姑娘先请。”
敖寸心也不再推辞,当先一步迈入那茶楼。书生见此便跟在后头走了进去。
那街市恢复平常面貌。却也有三两闲人在猜刚才那姑娘是何人,拥有这样惊人的武艺。需知侠以武犯禁,汴京城对江湖豪客多有监察。大宋以文治国,武者并不受到多少优待。
只那迎风飘扬的茶幡不过三字:缘如水。
作者有话要说: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王国维《蝶恋花》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李贺《苦昼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