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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是人的影。
近一米八个头,身材魁梧的大汉一进门,屋内原本采光不好的光线顿时为之一暗。此刻,他铜铃般的大眼神在屋内扫视,像是想看清楚到底是哪位尊神竟然让女儿跑去叫他,不来还不行。
“村长,快进来。”大嫂一看到来人,忙招呼他上炕。
“爸,这位就是来村里采风的作家。”姑娘从身后闪出来,指着陈浩为她父亲坐着介绍。同时,手在下面拉她父亲的衣襟,意思让他说话声音小些,别吓着文化人。
大汉的眼睛从陈浩身上扫过,在艾解放那停下来。旋即迈开大步,伸出两只蒲扇般的大手紧前几步,铜铃般的大眼此刻已眯成弯月儿,笑着说道:“艾书记,要是知道您在这,俺早就过来了。”
前两天艾解放由镇领导陪同到他们村里搞调查,他记住了这位县纪委副书记。他只是很奇怪,为什么艾书记站着,而炕上的那位年轻人却安坐如山。作家算什么东西,在乡下那玩意还不如本本管用。
艾解放微笑着和他握完手,指着陈浩道:“这是县里的陈县长,现在兼管农村工作,听到这里发生的事,专程下来看看。”
“陈县长?”父女俩一时没反应过来,大嫂手里拿着的舀水勺也哐当掉在地上,炕上的老人慌忙往起爬。大嫂和姑娘委实没有想到和她唠家常的作家怎么转眼间变成县长,还是如此年轻。尤其是姑娘更是吃惊,如同天上掉下来个林妹妹般让她感觉不可思议。堂堂的一个县长,竟然肯舍得下功夫看《红楼梦》,更让她抓狂的是这位县长还会背《葬花辞》这般缠缠绵绵诉说女子衷肠的词,实在让她费解。
要是她知道陈浩能从头到尾把《红楼梦》全背下来,标点都不带错的,不知道她有何感想?
当然,这世间有谁规定《红楼梦》是女人或是不男不女的人妖的读物,连写这本巨作的曹大人都是男儿身,陈浩自然能读。只不过姑娘把它归为妇女之友,又算有些偏颇。
大嫂手伸进口袋,紧紧地攥着陈浩给的钱,感觉心里暖融融。她先前不知道陈浩是县长,要是知道他的身份,有些话也不敢说出来,这就是弱民见官的先天胆怯。但现在她心里非常亮堂,她在远方有家不能回的丈夫不用在担惊受怕,一家人团圆的日子指日可待。
“陈县长,您就是从华林乡调到县里的县长?”大汉兀自有些不敢相信,在他想来,乡镇工作的干部都是黑不溜秋,可陈浩却是显得很白净,有着种儒雅的气质。他听说过县里有位从华林乡出来的县长,这倒不是陈浩有多大的名气,而是原本在各乡镇排名垫底的华林乡在今年年底的工作总结会议上上升到前十名之内。华林乡乡党委书记在会上说是前任乡党委书记陈浩打的基础好。
为此,主管农业的副县长李和平脸色有些不好看,还打断了华林乡乡党委书记华卫东的发言,这件事在各乡镇广为流传。当然,传话者的本意有可能并不是替陈浩做宣传,而是想树立李和平县长在乡镇的威望。至于效果如何,那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陈浩并没有理会大汉的话,反而对着姑娘说道:“姑娘,麻烦你再去把其他乡干部找来。”
毕竟,在人家孩子面前,陈浩不好意思训斥。在乡镇工作近一年时间,陈浩很清楚乡下的干部直来直往的性格。讲道理,这些村干部根本听不进去,还不如训斥一顿来的直接,也更能让他们记住。
“老人家,你好好躺着。”见到姑娘走出去,他伸手拦住欲起来的老人。面向着大汉道:“不管我是不是县长,这家人算你村里的村民吧,好端端拆散一家人难道是你们这些村干部应该干的事?大冬天,天寒地冻,这家老小生活连最起码的保障都没有,你们还好意思招待上级领导?村里搞猪场,那可是村里人不舍的吃不舍得穿好不容易养大的猪,你们倒好,全部拿来孝敬上面领导。这世上难道真是当官者贵,老百姓天生就是贱命,天生就应该让你们拿来糟蹋吗?当官不为民做主,那你们还当什么官?”
面对着陈浩激愤的责问,大汉魁梧的身子越来越弯,快弯成了虾米,脸上一阵红一阵青。他心里也委屈,但人家是县长,骂他又如何?
陈浩不是不知道村里的工作难搞,但他还没见过这样只知道巴结上级领导的村领导,他是怒其不争。见到大汉的神情,他深吸一口气,舒缓下情绪,道:“要知道,你们手中的权利是老百姓给的。大嫂家的确违反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按照相应的政策办理就是,用不着挖人家家的墙角,逼着男人外出吧。我知道你也有委屈,也有许多迫不得已。可你既然作为村长,就应该在遵守国家政策的前提下,有着自己的原则,并不是要你一味去遵从,去助纣为虐。”
“陈家村村办企业为什么能成功?那是因为他们创业之初很小心地维护企业的利益,将全村的人拧成一股绳,直到现在也是把村民的利益看得很重。你们也去当地学习人家的经验,可为什么回来就走了样,这个问题你们村委会应该好好反省一下。要知道,现在不是大锅饭时代,也不是越穷越光荣的岁月。你现在好好想想,村里还有多少户像大嫂这样贫困的家庭,只要他们不是人为地偷懒,村里就应该想办法让他们摆脱拮据生活。另外一点是村里的村办企业如何办?等会村干部来了,大家一起想办法。”
陈浩发现外面陆续有人走来,便结束了他的谈话。
随着乡干部走进来的还有叶坤和三名公安,见到陈浩的眼色,他知道陈少不愿意在这谈吴勇失踪的事,到嘴的话变成“陈县长,中午在哪吃?”。
“就在这吧,让村里准备的简单些。村长同志,你看如何?”
听陈浩的话音,大汉就知道他的气还没消,否则,也不会在村长后面再加上同志,显得极其生疏。本来,吃饭这种事领导定就行了,陈浩偏偏征询他的意见,可见得他对他们这届村领导的意见颇大。很明显,吃饭不是最主要的目的,领导是要看他的表现。当下,再不敢多言。道:“好,就让人在这里做。”
随即,把村干部召集在一起,开始他们第一次蹲在地上的村委会议。
意见归意见,陈浩听到村干部商讨完村里的发展大计和如何帮大嫂这样的贫困家庭脱贫的问题后,说道:“陈家村村办企业的成功是在于他们走在改革的前列,有其一定的历史性。我们不要总想着跟在别人的屁股后面走。每个村的情况不一样,像你们村,也有着你们的优势。蜈蚣岭有着天然的森林,里面有许多野生的植物,像你们说的黄芪、人参、黄精、党参等,都可以作为药材使用,野生蘑菇可已加工出售。当然,这些要想办法整成人工大规模养殖,等过几天可以请些专家过来到蜈蚣岭里考察一下,想办法要搞成特色养殖。”
陈浩见村干部都在注意聆听,接着道:“这里有两个问题,第一个是蜈蚣岭是村里的宝,要有规划地开采,不能一窝蜂地无限制破话。这要求村干部要有长远发展的观点,不能短视。第二点是道路问题,华林乡乡民正是有要想富先修路的共识,这两年才能迅速发展起来。至于你们村的公路,要看各位有没有决心修好它。就村里现在的石子路,一到下雨天,被会被雨水冲垮。”
陈浩说到这,大汉站起来说道:“村里为了修水泥路,已向合作社借了钱,可……。”
他说到这,倏然住嘴,神情有些痛苦。
“可什么?是不是镇里没把这笔款项拨下来。我告诉你们,根据镇上的报表,现在你们村每户人家有六千元的欠款,这些钱到哪去了大家应该心里有数。我在这还想提醒各位一声,有些问题你们可以解决,有些问题你们也可以向工作组汇报。”
陈浩看了看默不作声的村领导,笑笑,不再说话。
大嫂从外面走进来,手里提着些面。后面陆续走进些女人,看来是村里派来做饭的媳妇,每人手里都不空着。见到屋里的男人不吭气,大嫂缕缕头发道:“村长,俺听陈县长的,明天就去卫生院做结扎手术。”
大汉和几个村领导面面相觑,作声不得。大嫂第二胎生的也是姑娘,按村里的老说法,金窝银窝不如有个带把的,这也是村里养儿防老的习俗。没想到他们做不通的工作,陈县长一来便做通。不由地暗忖:“还是县长的手段高。”
陈浩吃完饭后,一直在蜈蚣岭带到快天黑才返回县里。至于临西镇,他没工夫听镇领导满嘴的谎话。
第二天一上班,艾解放带领的工作组便被召回到县里。县委书记丁克昌听取了工作组的汇报后,立刻召来临西镇的党政一把手,把工作组发现的情况给予通报,并责成他们年前必须整改完。
丁书记并没有明言不让工作组查下去,但他的行动已暗示工作组要适可而止,我都已经把镇领导骂了,并限时他们整改,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
官做得越大,越不能给人抓住把柄,这才是当官的诀窍。作为县委书记,如果铁定不想让县纪委查下去,他有很多让人无话可说的手段。
与此同时,矮胖的市委书记马显贵让秘书同志市纪委书记杜世雄到他办公室。
杜世雄刚走进书记办公室,便发现他桌子上摆着一封信,这信的内容他不用看都能背下来,因为他前两天也受到这样的举报信。
“这封信的内容你们核实过没有?”近五十岁的马显贵这几年明显显老了许多,头顶上的头发基本都掉完,成了名副其实的地中海。
“书记,前几年中纪委曾对陈浩同志的经济问题进行调查,发现他的经济没有问题。像男女之间关系我们已让县纪委进行暗访,核实一下情况。”杜世雄看着马显贵的眼睛,直接说出自己的看法。“纪委每天都能接到不少这样的信,很多经查实根本是没有的事。尤其是这份匿名信,可信度并不是很高。”
“杜书记,我们党历来的方针是绝不冤枉一个好同志,但也绝不放过任何一个坏同志。前几年没问题不代表永远没有问题,对待事物要一分为二地看待。陈浩同志做出的成绩我们能看到,但对待这样的年轻干部我们更要为他负责,发现问题及早处理,这才是为他负责的态度。群众写匿名信肯定是怕受到打击报复,我们要理解举报人的苦衷,也要对得起他们的信任。我建议由市纪委派调查组下去,彻底清查上面所举报的问题,有一是一,坚持实事求是的态度。”
马显贵摸着地中海,很有“深度”地发表着自己的意见。当然,作为市委书记,他的意见就是决定,市纪委就必须按照他的话去执行。
看到杜世雄离去的身影,马显贵笑了,笑的很阴险。陈景天崛起后便是他走下坡路的时候,他永远忘不了在陈家村剪彩时村民们视他如无物的眼神,也永远忘不了顾红军将他赶出苏南省的绝情。
一朝天子一朝臣,现在苏南省不再是顾红军的天下,作为他的马前卒,陈景天调到别的省里去任职,他鞭长莫及。但父债子还,老子跑了,儿子总还在他手上。
市纪检委书记办公室,杜世雄和第一监察组的乔飞主任坐在一起。
乔飞年满四十岁,有着白面阎王的称号。怀仁县的官场地震,正是他带队查出的问题。白面阎王并不是因为他长得白,而是形容他整个人像一张白纸,容不得半点污垢。也正因为白面阎王的插手,使得怀仁县大批官员下马,陈浩才提早离开华林乡到县里任职。
此刻,两人面前摆着那封匿名信。
“其实,我也不希望怀仁县再出现问题。国内现阶段干部后续队伍不足,真希望这是最后一次。”乔飞刚毅的脸上也现出些许寂寞,像他们这些纪检委干部,注定前进的道路充满荆棘,也不能像其他人那样交朋友。 即便他们想交,跟他们交朋友的官员也会时刻提醒自己他们的身份,虚与蛇委。
“没想到我们的白面阎王也有悲天怜人的一面,难得。”杜世雄和乔飞在一起多年,两人相互间也时常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
“你以为我喜欢一出手就整落一帮官员。只不过是职责所在,身不由己。”
道是无情却有情,纪检委每天查处的就是官员问题。这是份招人记恨,基本要做到六亲不认的工作。他们是普通人,有着自己的情感和生活,但这一切都要服从纪律为前提。但也正因为有像白面阎王这样的纪检干部,官员们的行为才会有所收敛。对官员而言,他们是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对国家对人民而言,他们是福音,黑暗的制裁者。
“你这次下去打算怎么做?”杜世雄端着茶杯,杯壁上的茶叶在他的吹动下向一边散去,浮浮沉沉,很像是人生的一副现实图。
“暗访,县纪委在明,我们在暗。我觉得这次的重点不在他的经济问题,应该在男女作风上,从这里入手应该能看出些端详。”乔飞一谈到工作,脸色立刻变得严肃起来。
杜世雄喝口茶水,慢慢地道:“嗯,我同意你的判断。但这次的调查要慎之又慎,陈浩同志在华林乡可是拥有良好的口碑,希望他这次也能经受起考验。”
“放心,我们做事向来讲求证据,绝不会冤枉他。”乔飞站起来坚定地向他的领导做出保证。
“好吧,你挑几个人跟你一起下去。要注意取证的方式方法,也要注意安全。”杜世雄靠在沙发上,挥挥手。等乔飞出去后,他又拿起那封匿名信看,脑海里响起省纪委副书记郑柏杰的话。
“纪委的工作不是光坐在后面,等官员出现问题去查办。有时候我们也要适当地走在前面,给领导干部们敲敲警钟,防止他们犯罪。在没有真凭实据前更不要说风就是雨,等我们走后干部无法在当地开展工作。弄得真正想干事的干部寒心,老百姓们闹心,挑事的人开心。”
八四年元旦刚过,怀仁县就迎来第一场雪。县里的变化不大,但动静却不小。
副县长林震被调到市里任副市长,临行前县里为他举办一次送别宴会。作为上调的干部,他被灌得七晕八素,最后还是办公室的一帮人把他抬回家。
没有李白醉酒诗十篇的宏伟,也没有陈浩这般千杯不醉的妖孽。光每个局、每个科室的负责人敬酒就足以让林震醉卧酒场。
市领导,怀仁县有头有脸的人都不会放过拉拢感情的机会。
祸福相依,这是千年的古训。
当然,这里指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发生在两人身上的事情。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