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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婢反正是不懂这些,不过倒真觉得那姑娘和三爷站在一起还挺般配,”黄锦笑了笑,又道,“早些年皇上你要给三爷赐婚的时候,那择出来的,哪个不是百里挑一的可人儿,三爷自己也说不明白为什么就是不愿意成家,这才遇上如今这么个叫他无可奈何的冤家,可见冥冥里都有老天在安排着,都是缘分。”
嘉靖一笑,觉得黄锦说得亦是在理,只是叹道,“可朕多少觉得,委屈了他。”
“这两个人之间的事,三爷自己觉得值就是了,主子您可真有闲,还挂念这个。”
嘉靖举眉,以目光剜了黄锦一眼,也不发作,只是略一沉吟,那日在开盈园初见顾寻的情景又浮上眼前,一身男装的顾寻将一首情感哀请伤的诗作硬生生解出了几分魏晋风骨,虽然只与她见过几面,自己也并不觉得她是一个轻浮之人,而能得陆秉如此看重,顾寻本身自然有过人之处。想到此处,嘉靖皱眉,“可她与传闻中的不堪...到底还是相去甚远啊。”
黄锦插嘴道,“这妮子敢当面拂圣意,倒也像是个能做出夜奔的姑娘家。”
嘉靖轻哼一声,瞥了黄锦一眼,无不揶揄地笑道,“朕怎么觉得黄公公这口气里,倒有褒奖她敢为世俗之不敢为的意思?”
“哪的话。”黄锦赶紧摆了摆手,又道,“只是上回她入宫那时候,奴婢就在跟前烧药炉子,她说的那番话,奴婢倒也听进去了几分,就冲那几句话,奴婢觉得她像是个能活明白的人。”
嘉靖轻哂,“活得明白就是活得明白,活不明白就是活不明白,什么叫‘能活明白?’”
这一句倒让黄锦一时答不上来,他“呃...”了许久,才半思量半犹豫地开口,“皇上还记得那日她说的什么‘浮生六记’么?”嘉靖一笑,就知道黄锦要提这事,他轻轻扬了眉毛,道,“嗯,记得。”黄锦点点头,屏息凝神地回忆那日顾寻的言语,道,“当日顾寻是怎么说来着?人生百年...人生百年....”
“‘人生百年,梦寐居半,愁病居半,襁褓垂老之日又居半。所仅存者,十一二年。且以顾寻蒲柳之质,未必能生满百年。’”嘉靖随口接道,立时引来黄锦连连赞美,他心中略有几分受用,却是面不改色地冷声道,“捡重点说。”
“诶。”黄锦应声,随即又道,“那日奴婢刚听了这话,夜里头就去四处找这个浮生六记,可谁也没听过这书。她引用的那些话听起来虽然泄气,可是再往后越想越觉得有滋味。奴婢就想不通,她一个庶出的女儿家,平日里琢磨这些干什么?可是后来再一打听,听说她四五岁还是六七岁那时候母亲投了井,后来父亲也一病不起,在一整个顾家寄人篱下活了好些年。”
“奴婢听了这些,再把顾寻的这些个往事和她那番话连在一起想想——”黄锦忽然眯起眼睛,倒吸了一口气,停顿许久后才道,“这感觉,奴婢自己也说不好,总归是觉得世上的事情都是说不清楚的。”
嘉靖微微有些出神,他从前并未特别关注过顾寻的家事,自从前几朝中杨家地位根深蒂固之后,攀他家高枝的人多了去,顾家不过是若干世家中的一个,因而嘉靖没想过要去深究。他听得黄锦叹了一声,又接着道,“奴婢说她能活明白,到底还是欣赏她骨子里那份洒脱和执拗的劲儿,人生恁地短,自是要凭自己个儿的意思活着,您瞧那日她不卑不亢地样子,似是也没什么惧色,奴婢倒想问问,她这些年里头,是怎么长起来的。”
说到这里,黄锦倒是有些笑意,他往身旁看去,见此时嘉靖正凝神而思,便掩了脸上的笑容。殿中忽然静了下来,又过了许久,嘉靖方叹了口气。
“上周山离京约有百里,她今日该是到了。”嘉靖轻声说,“等她回来,朕也有许多事情要问她。”
顾寻昨夜就已起程,此时已在上周山境内。除她之外,随行者还有两个由嘉靖亲自指派的护卫,从昨日踏出陆宅第一步起到今后顾寻回京那一刻,这二人奉上谕唯顾寻命是从。他三人乔装成前往天津探访亲友的主仆,一人一马,从郊野到山路,踏着月色又迎来初霞,一路上顾寻以余光打量这两人,其面容之肃穆如同冰山。
晨间,顾寻困顿,终是开口问道,“二位,一会儿到了山脚,可否容我先休息半日,再行下一步打算。”
“全凭公子安排。”二人同声答道。
顾寻点了点头,心中却有些诧异,二人虽然严肃,然而语气之中却无倨傲,倒有几分恭谦与敬意。顾寻暗忖道,他二人多半是嘉靖派来监视自己的,然而即便如此,也顶着仆人的名头,自己原是不必这样着急赶夜路来着。
“还没问过,你们二位...怎么称呼?”
“公子唤我们初六与初七便是。”
“这是...你们的名字?”
他二人并无别的表情,另一人例行公事般地答道,“自然。”
顾寻叹了口气,不知嘉靖连夜下此旨意究竟是什么意思,她在马背上颠簸一夜,此时有些咳嗽,已难受得很,好在路上已经渐渐能遇上些许担着扁担的小贩,偶也能遇车马,该是离上周镇不远了。
镇上虽然比不上京城,然而走过那些崎岖山路之后,再看见这市集,已觉得它无比繁华,而更重要的是终于可以落脚歇息了。顾寻三人牵着马在镇里最繁华的街道上走着,终于看见一家客栈,顾寻顿时觉得腿脚发软,已不愿再等哪怕片刻,只想立即沾枕头就着。
初七跟在她左右,初六不知为何落了他们十几步远。
顾寻回头寻他身影,招手喊了一句,“初六,快跟上。”人群那头的初六看见他们的身影,立时点头,快步牵马向他们走来。
这一声“初六”,除了唤来那侍卫,亦使人群中的另一人心弦一颤。
易卿一早便被天枢道人从北斗峰上撵了出来,师父嚷嚷着屋中香油不够,上回赶早市偏偏忘了这一茬,便命易卿再下一趟上周镇。北斗峰地势偏陡,上下麻烦得很,天枢自己懒得下山,眼见易卿日日在山中赖着不愿走,还不如多指使他干些活,便心安理得地在天还没亮的时候砸响了易卿的门,把自己睡眼惺忪的弟子赶下了山。
等到易卿到了市集,又买过了油,天已大亮,他一个人坐在街边的布棚里喝粥,嘴上吃着早点,心中骂着那牛鼻子老道不干好事。转念又是一声叹息,实在不该让云昭半路下山回去,不然不知省去多少麻烦。
没办法,上周山方圆五十里,只有这一条买卖街。也因此,即便山镇荒凉,此街也一直甚是热闹。
用完早点,易卿起身结账欲走,才迈了三两步,便听得一声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那正是顾寻唤落在身后的初六,难言世上会有这种巧合,因而易卿一时间便僵住了动作,仅是一瞬便心跳骤升,唇齿微张几不能言。
这个声音...这个声音是...
易卿霎时回过身来,长袖在空中划出两道弧线,后脚却来不及离地直接在空中打了一个转身——他隔着人群,遥遥望见那人已转身正要远去,只望见她半分侧脸,何况人群往来交错。可是就算是看不真切,单凭那一分侧脸与声音,易卿便将顾寻认了出来。这转瞬里千般思绪涌上脑际,未等他来得及理顺心绪,便听得“咯啷——”一声响,他光顾着看前头,脚下不知踢着什么东西。
易卿回过神来,低头一看,发觉一只破碗被自己踢了几步远,那破碗斜斜地滚了一圈,最后翻扣在他的前面。地上散落了十几个铜板,它们咕噜噜滚了老远,最后落在各种犄角旮旯的地方,易卿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侧目一看,顿时大窘——
身旁的一个老乞丐正满脸错愕地望着自己,以为来了个砸场子的。
众人目光一下子全部落在了易卿身上。易卿低声说了句“对不住啊老丈”,便赶紧在众人的眼光中灰溜溜地上前把那碗给捡了回来,顺便又把几个落在近处的铜板也给收拾了,整个过程中那老乞丐一直极为震惊瞪着眼,看着这个风姿俊逸的青年为他收拾好残局。
事毕,易卿半蹲在老乞丐身前,有几分无辜地笑了笑,然后从腰间掏出几块碎银,爽快地丢到那个小破碗中。老乞丐见状,赶紧拾起那几块碎银藏进了自己的鞋后跟,虽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不过...敢情是被财神爷撞了一下腰啊。老人这才喜出望外地抬起头,而易卿却早已轻快地穿过人群,消失在他的视线中了。
易卿无心顾及旁人的侧目,一路冲撞上前,环顾四周,直到穷尽了此街,心又凉了下来。
就这一眨眼的功夫,顾寻不见了。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