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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慎用余光默默瞥了一眼一旁正在往圆桌上摆放佳肴的下人,目光又转回到眼前这个一脸漠然的君王身上。
皇上也许听说了今日自己绝食的事情,这一桌佳肴,是想劝服自己么。
是了,今日之事,自己本就该是首当其冲的人,他早已有了一个殉道者应有的觉悟,也许今日对弈之后,皇帝会开口希望他变更态度,重新劝服群臣放弃在此事上的坚持,若是他率先倒戈,在朝中的冲击可想而知。
杨慎微微合上眼,这使得他看上去带有几分轻蔑与决绝。
他望向眼前的嘉靖帝,却见他此刻双眸深不见底,杨慎轻声吁了一口气,心中豁然。
杨慎执子,落在要害,以自戕的方式为彼此相持的棋局里开启了另一个缺口。
一整个棋盘,只因这一招出其不意,胜负之意霎时明了。
嘉靖一笑,似随意地执起一颗白子,向棋盘另一端落下,而宽大的衣袍则将整个棋阵搅乱,杨慎立即抬眼望着嘉靖,却见他只是微微扬了扬眉毛,叹道,“哎。朕不小心了。”
嘉靖眼中带一抹凌厉的笑意,胜负,有时候只在他翻手覆手之间。
屋外的黄锦与吕方彼此对视一眼,便一同推门入了屋,身后薛林紧紧相随,板着脸站在厅中等候。他听得吕方在里头轻声对皇上说薛大人已经来了,正在外头候着,黄锦站在一旁一声也没吭,薛林便略有几分高兴地安下心来,却不想嘉靖竟用无比平静的声音反问了一句,“薛林?他来干什么。”
“皇上不记得了么?您说您看了薛大人的奏疏,觉得很是欢喜,所以让奴婢去通传——”
“没看见朕正在和杨慎下棋?”嘉靖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吕方的话,“让他候着。”
站在前厅中的薛林心中一沉,下颌微启,脑中嗡地一声便热血上涌。
…杨慎?
绝无可能!
今日一早,皇帝在宫门前的一番慷慨言行吓得众人胆战心惊,在那份奏疏上联名的臣子之中,位高者全部下了诏狱,杨慎作为领衔上疏者被皇帝单独押进了宫内,所有人都知道,凭嘉靖的性子,杨慎定然凶多吉少!
尽管薛林一向与杨慎不和,然而看见杨慎面色平静,毫无惧色地跟随吕方入宫,心中多少还是有几分敬意的,却未曾想,他入宫之后竟然受到嘉靖的礼遇?
这时,一声清冷的男声从里屋传来。
“皇上若有要事,将棋局搁置便是,何必为了玩物耽误朝政。”
听得这声音,薛林不由得惊得倒退了一步。
...是杨慎,这声音他认得,就是杨慎!
空气中弥散一股酒肉的醇香,薛林双眉紧蹙,衣袖之中的双手紧紧握成拳头。
皇上深夜与杨慎把酒对弈,真是好不自在!
原来事实哪里像外头传闻的那样,说什么杨用修凛然大义,临危不惧?薛林心中一阵翻涌,千百个念头霎时浮上他的心头,是了,是了!今日百官跪谏,为什么杨阁老没来?为什么几个联名上书的人里头,其他人都下了狱,唯有一个杨慎被领进了宫,受到嘉靖如此宽厚的对待?
若不是方才在屋外头与黄锦出了争执,吕公公让自己进前厅好为黄锦避嫌,他是决计听不到此事的…薛林的额上沁出些许冷汗。
杨慎…薛林在心中念着这个名字,想着那若干位被下狱的大人此刻可能的凄风苦雨的情形,心中的震惊渐渐变成了愤怒。
是的,皇上一直在修缮陵墓的事情上坚持,这一次终于爆发了,他要彻底揪出所有在朝中与他观点不和的臣子,然后一一收拾…所有人,所有人都被愚弄了…
薛林的心跳得飞快。
他不由得深吸一口气,眼中却迸发出一股怒火。
杨慎…你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黄锦果然在嘉靖面前揶揄了两句方才在外放肆的薛林,但此刻厅中的薛林已全然不在意这些,他只想以最快的速度赶出宫去,以最快的速度把今晚的所见所闻,全部捅出去。
整件事情的牵涉是如此之大,因徐明达的惨死,几乎举朝臣子倾巢而出共同参与此次上疏,却不曾想…却不曾想是做了别人巴结皇上的棋子。
不一会儿,吕方便一个人出来了,他只是轻轻对薛林挥了挥手,想来刚才万岁爷的话他是听清楚了,便没有多说一字,薛林也只是青着脸,礼节性地向着吕方点点头,便大步出了门,没有半点犹豫迟疑。
望着薛林有几分激扬的背影,吕方忽然打了一个寒颤。
是了,白天的时候,皇上笑他要用沈涟压制群臣的计谋时,曾经那般安然道,“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方才黄锦匆匆来找自己,吩咐如何配合这场好戏的时候,他还没有明白皇上的用意。而今却陡然清醒过来,嘉靖如同一只蛰伏于朝堂之后的一只猛狮,冷眼望着朝堂上的一切情势轮转,对杨慎这样的人,死亡是一种荣耀,是一种成全。
他怎么可能顺了杨慎的心意。
此番皇帝出手,便是要夺取他最骄傲,也是最珍视的“士的气节”。
死亡永远不是最严厉的惩罚,所以他要杨慎活着,活成一个笑话。
里屋传来几声脚步,吕方陡然回过神来,黄锦已经掀起了布帘,嘉靖从屋中缓缓走出,轻声吩咐吕方,现下天色太晚,须得留杨慎在宫中待一晚,明日再用车马将他送回杨府。
吕方躬身领命,目光却透过黄锦掀起的布帘向里屋望去,杨慎默默地望着眼前乱成一片的棋局,双眉微蹙,随着黄锦松手,布帘落下,吕方平添一声叹息。
杨慎就这样在房中坐了一夜。
再没有下人进屋,那一桌的菜肴渐渐变凉,色泽渐渐暗淡,这房中一抹昏黄灯光的暖色,也渐渐被窗外灰蒙的淡蓝所取代。
油枯灯灭,吕方推门而入,他微微抬头,见吕方已进了屋。
“小阁老,请。”
“去哪?”
“当然是送小阁老回府了,”吕方恭谦地说,“昨夜万岁爷的话,您也是听到了的。”
杨慎再度皱起了眉,“真的要送我回府?”
吕方只是点点头,什么也没有说。
杨慎有几分颓然地起身,默然跟随吕方向外走去,心中却升起一阵莫名的失望与不安。
为什么?何以皇帝竟然就这样放了手?
吕方将杨慎引至一架雕工精细的马车前,恭顺地请他上车,晨曦中,杨慎略一犹豫,终还是进了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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