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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之间,隆冬已过,四处草长莺飞,春日来临。
夕阳里,院落草木芬芳,早春冷风休休不停。青绿抽枝,生机勃勃,却因四下无人顿生寥落。青石板上积水甚多,坑洼的水窝印出庭院倩影,堆砌的石阶上生出暗苔,绿意或轻或重,檐瓦的墨色并聚烟雨,点点滴滴,从夜到天明。
无人问津的院落,青石寂寥的亭台,烟雨江南如此冷清,尚未繁茂的枝头又透出萧瑟,侵体的寒意教人清醒。顾家的长子顾念和一夜无眠。
他坐在父亲顾元和的门前,听父亲咳喘了一夜,渐渐心如止水。不多时,房中声音静默,他知道父亲大约倦了,已经睡去,便轻推木门而入。小步移到父亲床榻之前,一片阴影覆在顾元和的上身。顾念和望着这个憔悴沧桑的中年人,只是觉得世事弄人。
昨日晌午,每月月初从顾府来递送银两的下人比往常迟来了两个时辰,态度轻慢毫无自知,他和仆人墨桑一同在大厅等候,直到日色渐渐阴郁,来人才缓缓而至,递送完银两与银票之后,未曾行礼便径直离去,看得墨桑气得跳脚,顾念和只是低头亲自点算钱数,毫无计较的兴致。
他知道症结的根源不在自己,而在于父亲,他无论如何做,都是徒劳。
顾念和一面想着前事,一面默默走到父亲的床边,蹲下来细看父亲顾元和的眉角,却听得他一阵猛烈的咳嗽,而后竟又睁开了眼睛。顾念和皱起眉头,小声问道,爹,孩儿吵着您休息了吗。
那顾元和有气无力地摇摇头,缓缓伸手抓住了顾念和的小臂,气若游丝地喊他名字,又道,“为父的身体,为父自己清楚,大限便就在这几日了….”
顾念和心中一阵凄凉,面上却只是摇摇头怪父亲多想。然而顾元和一笑,闭上眼睛又接着道,“念和啊,为父,为父,还有一个心愿未了…无论如何,都想…了却一桩心事再去…”顾元和这般说道,眼泪竟也掉落下来,顾念和握紧了他爹的手,郑重地点头,示意他爹继续说下去。
“我还想,再见一眼…寻儿,真是想她啊。”顾元和声音真挚诚恳,在儿子顾念和的耳中却如芒刺,父亲张口所提之人,便是念和最为无奈的妹妹,那出身不堪,又性情耿傲的妹妹,不知被几个不怀好心的兄弟姐妹寻出了多少岔子,自小便牵连自己频频受罚。
念和轻轻叹了一口气,只是点点头,说道,“孩儿知道了,一会儿伺候完父亲把今日的晨药服下之后,便动身去顾府接妹妹过来,与父亲共叙天伦。”
顾元和面露些许欣慰,合起双眼,侧身转向床的里侧。顾念和什么也没说,握紧了拳头走了出去。*****************
醒来的时候,顾寻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她睁开眼向四周张望,黑暗中没有动响,雕花的窗户上朦胧地透过些许光亮,这里是她不熟悉的一处房邸。她扶住床榻,半坐起来,手边没有她熟悉的一本诗集,那是纳兰容若和仓央嘉措的合辑,那是她十九岁生日时,陪伴在身边的爱人赠与她的。这些年顾寻一直将这本书带在身边,尽管它很厚,很重,尽管她至今说不出对那人究竟怀有怎样的情愫。但而今已二十三四的她再没有兴趣发展新的关系,夜深时往往屏气凝神,细细思念。
她下床,缓缓走近窗前的的桌椅,桌上的茶水温热,有人新添了水,昨晚她在迷蒙中起身找水喝的时候,这水还是冰冷的,可见有人来过。天色昏蒙,她坐在桌前,静静看着眼前的木窗一点一点地亮起。院中传来几声犬吠与鸡鸣,悠远而开阔的声音透过窗纸,使她觉得有些落寞。
门吱呀一声开启,她看见有人进了屋子。
那是一个神色张扬,面带不屑的婢子,她一挥手,几个着装更为简朴的下人便进了屋。顾寻看着她们,心中莫名涌上一层慌乱,这些人衣着古风,不知来自什么时代。
自己身处何地?
那婢子一进屋便掩鼻,这屋内长久不见光亮,渐渐生出一股霉腐的气味来。她站在离顾寻几步远的地方,谄笑道,“四小姐若是休息好了,夫人要与你前厅一见,说一说话。”
几人上前要为顾寻更衣洗漱,她皱起眉,只是任由她们摆弄。
“你们...?我在什么地方?”
“四小姐真是睡糊涂了,这不是小姐在顾府的家....”这婢子还没说完,芍葵便用几声阴阳怪气的咳嗽打断了她的话。
少顷,一个下人手持铜镜站在她的面前,她惊得往后退了一步,不可置信地端详着镜中的自己,那是一张消瘦而憔悴的脸,分明写着年少的不更事,镜中那张脸写满她十几岁时候的青葱稚气。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芍葵瞟了一眼已经梳妆完毕的顾寻,向近旁的丫环随意问道。
那丫头看了看窗外,回道,“大概快到卯时了吧?”
“嗯,”芍葵点点头,“四小姐也梳洗得差不多了,就现在随芍葵去大厅吧。”
顾寻没有回答,只是缓缓起身,她从这婢子的轻慢中感到一丝嘲讽。
这只是比起这,更令她疑惑的是当下所处境遇,这些人一口一个四小姐,梳洗时低眉顺眼,全然一副低人一等的样子。而所有人的举动与这房子的气韵无比相融——这真像一个古时的大家。
是什么时候到的这里?此前的一切都记不起来了,脑海中最后的画面,是她辞职并重新踏上西行旅程,渴望与爱人重逢的情形。一辆西行的绿色火车,高原的天高云淡,是转经人杂乱的发丝,是灵堂里清越的钟声与甜茶馆轻袅的热气蒸腾。
顾寻不知所措,当下一切,大约一场梦境?
可这未免又太过真实。
她起身随这个叫芍葵的下人出了房门,芍葵走在她的前头引路,时不时回头看她一眼,眉眼之中笑意盈盈,却说不清深意。她一时又觉得这不是梦,晨起冷风的轻软休休地吹个不停,早雾笼罩庭中荷塘泛起江南的诗意,塘上石桥曲曲折折,芍葵在前头引路,轻快而迅捷。看着这陌生的一幕幕,顾寻不由得放慢了脚步,身后的下人低头向前,轻轻地撞了她一下。
芍葵闻声回头,双眉一挑,道,“怎么这么不长眼!”
听到这厉声的语气,又看见那下人战战兢兢地低着头,顾寻刚想开口为那个下人说话,却发现芍葵竟掉头走了,而下人们都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出。刚才那一句不长眼,倒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怎么,难道自己不是主,她不是仆么。
方才那个撞了自己的下人怯生生地道,“小姐,芍葵姑娘走了,咱们赶紧跟上去吧。”
顾寻点点头,芍葵已走到岸边,竟是一步也没有等自己。于是顾寻对那个身旁的下人道,你走在前头引路吧。
那下人应声,勾着身体走在顾寻的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