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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华音后来回忆起来,就像是半生一样漫长。
李秋狄那句话,像是一记解毒的药注入她行将就木的灵魂之中,把她厌弃的自己又从地狱拉了回来。像是在梦境中一样,她喃喃地,不确切地问:“我这副样子,你当真还要我吗?”
她在等他一个回答,只要他轻轻地点一下头,哪怕叫她立即去死,她也全没有遗憾了。
可她刚问完那一句,闵隽尘便狠狠地将她扯开他的身边:“带走!”没有给她任何反驳的权利。她从没有那么恨一个人,即使前一刻,闵隽尘刚刚毁了整个华家,她也没有像这个时候一样那么恨他。
她所见的最后一幕,像噩梦一样,虚幻又真实。那些早就忌惮华家权势的人,一个个幸灾乐祸地笑着。李侍郎怯怯地站在一旁,一句话也没敢说。夏菊整个人都被震懵了。只有李秋狄,冲上去,狠狠给了闵隽尘一拳……
可又能挽回什么呢?华家彻底完蛋了。
华美的衣裳被剥去,一身素白衬得牢狱更加阴冷。她和华珍珍被关在了一起。难以想象,那个蜷缩在角落,头发凌乱,眼神无助的人,是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华珍珍。
华音缓缓走近她,手刚碰到她的肩膀,她便开始发起疯来,紧紧掐住她的手:“不是我干的,我没有罪。都是华音那个贱人,那个贱人!!你去告诉他们,让他们找华音去,为什么要把我关起来?”
她认不得我了。华音悲凉地想,整个人好像被泡在寒冬的冷水里,感觉不到一丝温度。哪怕前一个晚上,她说出姐妹之情决裂的话,可气话毕竟是气话,她怎么能看着华珍珍变成这样而无动于衷?
“我要见闵隽尘!”华音趴在牢房的木门上,朝外头大喊。狱卒没有回话,可片刻之后,她想见的人到了。
她真傻。他处心积虑做这么多,为的就是报复华家,他怎么会放过任何奚落她的机会?就算她不要求,他也会来找她的。
他有意放慢了脚步,颀长的身姿配上贴身的官服,与这牢狱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站在木门前,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眼:“你找我?”
事到如今,华音无意再和他废话:“怎样你才肯放过我们?”
闵隽尘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小孩子:“你觉得如今的情况是我能左右的吗?你身为宰辅的女儿,不会连一点朝廷的规矩都不知道吧?”
她怎么会不知道?私藏贡品是死罪一条。但他既然能够到这天牢来探视,就证明他有能耐,罪不能免,死,总是有商榷余地的吧?
“圣上正处于雷霆震怒之中,你觉得我会那么傻去替你们求情?”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清冷,如今更多了几分刺骨,“这雪芝是从谁手上拿到的,你心知肚明。想脱罪,除非我再带人去搜一次李府,你希望我这么做?”
“不不,”华音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我求你放过他。”
看着她心急如焚的表情,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悦,却是压了下来:“我恩怨分明,不会牵连旁人。再说,李侍郎可不是傻子,现在这一会的功夫,只怕他早把该转移的东西都转移了。你的李公子,可算是逃过一劫了。”
那就好,那她就放心了。
两人无言,四周忽然变得一片静寂。华珍珍疯癫了一段时间后,累得睡着了。华音和闵隽尘四目相对,曾经相处的过往一幕幕闪现,她仍然不敢相信,那个帮了他那么多,在她每次需要的时候总是第一个出现的闵隽尘,竟然是她的敌人。
仿佛看懂了她的疑问,闵隽尘朝狱卒扫了一眼,华音很快被带出了牢狱,安置在专门拷问犯人的密室之中。狱卒退下,给他们留了一个谈话的空间。
“坐吧。”他给她挪了张凳子。这密室中只有刑具和一张专门给官员观赏刑求准备的椅子,被关进来的时候,她的鞋子被剥去,一双光洁的脚踩在冷冰冰的地板上。
见她站着不动,似乎有意和他作对,他脸色一沉,二话不说走上去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闵隽尘!”她怒道,“你要做什么?”
“事到如今,你觉得我有兴趣对你做什么?”他说着,将她放在椅子上,又道,“你敢站起来试试,起来一次我就抱你一次。”
无赖!华音愤愤地瞪了他一眼,却没有试图站起来。威胁成功的他心情似乎变得好了一些,走到她对面的刑求架,背靠在上面,双手环着胸口,一动不动盯着她。
华音有些不耐道:“有什么话就快说。”
“难道不是你有话要问我吗?”闵隽尘轻声道,在独处的空间里,他似乎回到了从前那个面冷心热的他。可是在华音看来,一切都已经逝如东水。
“是,我想问你,华家欠了你什么值得你布一个这么大的局?欠债还债,如果你真的有理由,我绝不会阻拦你。你也知道,我在华家一直过的是什么日子。华家于我,还不如你在我心里的十分之一重量。可为什么,你报仇却连我也要算计进去?”
说这些话的时候,华音一直观察他的表情。他站在那里,似乎听得很认真,又似乎什么也没听进去,自始至终没有一丝表情变化。只在她说完最后一句的瞬间,他的脸上有了些细微的变化。
先是嘲讽的笑,紧接着是震怒。“为什么不该算计你?难道你不知道,整件事情的始作俑者,都是你吗?”他的脚步渐渐接近,眼神像锐利的刀剜下来,“华大小姐,你也许已经忘了十年前的玩伴,可他却从没有一天忘记过你。”
十年前?玩伴?在华音的生命里,敢接触她的人屈指可数。能被她称得上玩伴的,更加只有那么一个而已。
“玉弓……”她怔愣地喊出这个名字,“你是……玉弓?”
闵隽尘笑了笑,眼神愈加冰冷:“如果我是,今天所有的事情也许都不会发生。可惜,玉弓已经死了,而我,是他的哥哥。”
那一段不被知道的历史,在闵隽尘的控诉中揭开帷幕。当年,华音一直以为,玉弓是因为被驱赶后心有怨怼所以不愿再来找她玩,可原来,他不是不想来,而是来不了。蒋瑞芝指使的家丁把他打得遍体鳞伤,然后扔在大街上。玉弓拖着病怏怏的身体回到他和哥哥赖以藏身的废屋里,没过几天,就因为伤口恶化,无钱医治而去了。
闵隽尘试过上华家讨个说法,可那年他也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和玉弓遭到了同样的对待,被打了一顿后扔在大街上,无人理会。
“你是不是以为,我很好耐性,假装一个残废骗了你这么久?”闵隽尘倾身靠近她,一字一句,“那是因为,我确实曾经残废过。拜你继母所赐,我在轮椅上整整坐了五年。如果不是遇到我师傅,我恐怕要一辈子坐下去,永远也无法一雪弟仇。而你却说,玉弓不过是你一个玩伴……他到死还在念着你的名字,还让我去找你,问你愿不愿意来见他。”最后这句话,他含着泪喊出来,这是他唯一一次在她面前显露出脆弱。
“我真的不知道……”华音捂住口,眼泪一滴接一滴落下来。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她想说对不起,可这样轻飘飘的三个字,她自己都觉得充满了亵渎。震惊、愧疚和不安交织在一起,让她前一刻的冷静化作了崩溃。
早在听到玉弓死了这个消息,她就猜到事情的缘由,只是她想不到,不仅仅是玉弓,还有他的腿……人命在华国忠和蒋瑞芝眼里,确实是微不足道,她无力替他们开解。比起那样鲜活的人命,闵隽尘做的似乎还要仁慈许多,起码,对待她这样一个罪魁祸首,他还给她织了一个梦,很美很美的梦。
“华珍珍的错,不用我说你也明白了?”他冷冷道,“华家所有的人,都要为我弟弟的死付出代价,包括那些该死的家丁。”
她没有反驳,如果悔恨足以杀死一个人,她现在早已经死了一万遍了。如果报仇能让死去的人灵魂得到安息,她愿意去和玉弓做个伴,就像儿时一样。
牢门被打开的时候,华珍珍忽然冲了上来,想要逃出去,被狱卒一推,撞上了墙壁,疼得哭喊起来:“你们这些混蛋,我爹是当朝宰辅,等我出去告诉他,他一定会把你们统统杀了。”
闵隽尘冷冷一笑:“还不算疯得太厉害。”说完,轻轻踏进监牢里。
华音赶紧跟了进去,担心他会伤害华珍珍。没想到,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站在华珍珍面前,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面具戴在脸上,变了一副腔调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华珍珍抬头,脸上瞬间迸发出喜极的神色,扑进他的怀里:“文俊,你来看我了,你终于来看我了。我好想你……”
华音恍然大悟。原来,华珍珍口中的文公子,竟然是……
下一刻,闵隽尘将自己怀里的人扯了开去,推倒在地上,狠狠道:“就凭你,也配碰我一下?实话告诉你,那晚灭烛之后,和你共度*的,根本不是我,只是我花钱雇来的一个下三滥流氓而已。”
这句话,成功将华珍珍仅剩的清醒给残杀殆尽。她完全陷入了疯癫,一会摇头痛哭,一会嘻嘻哈哈,只知道缩在墙角用头撞墙,连话也不会说了。
华音忍不住道:“她已经半疯半醒,还不够吗?你为什么非要这么折磨她?”
闵隽尘轻蔑地看着萎缩在角落的那个女人,回答了她的话:“难道你不觉得高兴吗?我替你报了这十年的仇了。”
随着这句话,他踏出牢门,留给她一道永不会折返的背影。华音的眼泪滚了下来,不是害怕,而是心痛,她这一生唯一的两个朋友,玉弓死了,闵隽尘也再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