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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着十五赶集,医馆里并不热闹。小谢一人在药柜前抓药,对前来的病人解释:“闵大夫今个身体不舒服,在内休息。你的病情他已交代过我,你回去之后坚持吃药,过一段时间再过来复诊。”
华音将李秋狄按在椅子上休息,凑过去问:“闵大夫病了?啥时候的事情?不要紧的吧?”
小谢正欲据实回答,一眼瞥见后头的黄衣青年,话音一转,没好声气道:“病得很严重!病得快死了!”
华音“啊”地叫了声,目光里尽是沉痛:“人家说,能医不自医,竟然是真的?他,他得的什么病?”
小谢又想据实以答,不防后头黄衣男子投来一个淡笑了然的眼神,又是一气,话锋再次一转:“心脏病,还是重度的那种。”
心为人之根本,心脏病,那定是病入膏肓了。华音愣愣地想,之前半点预兆也无,怎地才几天不见就病成这样了?回身看了李秋狄一眼,虽然他也受了内伤,但比起心脏病,就未免有些小巫见大巫了。今天她来诚然是为了替李秋狄治伤,但闵隽尘对她有恩,她若就这么一走了之,未免也太没道义了。
走到李秋狄面前,试探地问了一句:“我去探望下闵大夫,一会再陪你去其他医馆,可好?”
李秋狄淡淡道:“好。”停了停,又问,“需要我和你同去吗?”
华音本想说,这正好,省得有什么意外她照料不了。还没开口,小谢已经冲了过来,抢道:“你不是带李少爷来看伤吗?公子爷虽然病了,好在我也从他那学了一些本事,看个伤还是绰绰有余的。你去吧,李少爷交给我就行了。”
华音有些喜出望外,托付道:“那你可要仔细看看,他伤得不轻。若是需要我帮忙,记得喊我一声。”转头又对李秋狄道,“上药的时候或者有些疼,你忍着些。”
李秋狄点点头,眼中流露出温柔的笑意:“好。”
小谢不耐烦地挥手将她赶去了里屋,回头见李秋狄还维持着刚才的姿势笑着,顿时来气,将双手掰得咔咔直响:“伤哪了?”
华音第二次进闵隽尘的房间,本以为会看到年轻大夫躺在床上病怏怏的模样,却没想,他独坐在窗口,墨发如丝缎披散,除了阳光透进来显得他背影有些孤寂外,倒无什么大碍的样子。她往前走了两步,听得他忽然开口。
“不是说了,我要一个人静一静么?有什么病人,也请他们换个医馆去吧。”清冷的声音里有一丝疲惫,得不到回应,又道,“你是担心我会在意?……放心吧,我对自己做的事情从不后悔。”
华音顿住脚步,听出来他是将她当成小谢了。只是没想到,高傲的闵大夫在自己小厮面前竟会有吐露真心话的时候,实在很难得,她忍不住想知道,他在意什么?又不后悔什么?
她走到桌子边,替他斟了杯茶,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将茶从身后递给他。白衣大夫甚至连回眸也没有,接过那杯茶放在手心里转了转,才道:“你曾说看不懂我,不明白我所求为何,所欲为何。我也问过自己,自从他死后,为何再难以真心面对这人世间种种?我想了很久,却没有答案,也许,他带走了我仅剩的这一点希望,我想到他再看不到世上种种美好,品尝不到酸甜苦辣,听不到丝竹管弦,就恨不得将这世间最美好的东西都摧毁,以慰他在天之灵。”
他提起杯子喝了口茶,有些怅然道:“感情尤为之甚。于我看来,他正是为感情所害,天真地以为别人待他一片真心,才送了性命。你让我去阻止那个人,是因为你觉得我对她好?哼……”他笑了笑,有些调侃之色,“你根本不知道……”
侧窗的风吹进来,扬起了他一片浓墨黑发,也吹起了华音裙摆的一片轻纱。薄纱擦过眼角余处,他浑身忽然一震,推着轮椅转过身来。
华音尴尬地笑了笑,目光对接处,却似冰冻了一池秋水。他没料到是她,更似乎,不愿意看见是她。
虽如此,她还是略窘迫地开口:“不好意思,打扰你看风景了。那个,小谢说你……”
话未说完,却被闵隽尘打断。他捏着一个空茶杯,下意识地揉了揉额头,皱眉道:“你怎么有空?不是说今日要去黄鹤楼么?”
“我去了啊。”搬了只椅子到他身边,坐下来,华音接着道,“可惜,路上杀出个蒙面人,把我的计划都打乱了。”将事情前因后果都说了一遍。
“是么?”闵隽尘声音淡淡的,“你是过来和我诉苦的?真不好意思,这个忙我恐怕帮不上。”
华音抬头看着他,一副十分难以置信且深深失望的模样,义正言辞道:“难道朋友之间除了诉苦就没有别的吗?难道我来看你,就一定要因为有求于你吗?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闵隽尘怔了怔,似乎没料到她竟能说出这样让人无以反驳的话,默了片刻,轻轻道:“好吧,那你今天来是……”
华音张了张口,觉得自己似乎漏掉了什么很紧要的事情,反应过来后讪讪道:“没什么!纯粹就是来看看你。别说我了,你怎么样?没什么事情就好好休息吧,悲春伤秋多了没啥好处的。”说罢,过去替他推轮椅,一直推到了床边。
“我怎么觉得你今天行为有些异常?莫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此人眼光也忒毒了。华音半是心虚半是焦急,只怕再多待片刻李秋狄过来拍门,她就露馅了。于是摆出更加理直气壮的态度:“你对我的评价就这么低?难道我在你眼里就只会闯祸不会干正事吗?”
“正事?”他笑了笑,心情似乎变得很好,“比如呢?”
“比如……”华音呆了呆,脑子转了半天,讷讷地挤多了两个字出来:“比如现在……”
“现在?”
坚定地点了点头:“比如现在,我知道你不舒服,就来服侍你歇息了。这像是干了亏心事的样子吗?”
闵隽尘坐在轮椅上,闻言抬头看了她一眼。因为是由低而高地望着,从华音这个角度看去,他的眼睛格外明亮,像是一颗乌黑光洁的宝石一样泛着星芒。她有些滞了,联想到前些日子他帮她擦药时候发生的那一幕,顿觉一阵危机感。夏菊说的话历历在耳,她既已认定了李秋狄,何苦再招惹是非?
定了定心神,体贴道:“我若不来,你是不是打算坐在窗子前吹一整天的凉风?虽说已经是初春了,但正所谓春捂秋冻,这个时候你应该躺床上好好保暖才是。”
说完,双手绕过他一只手臂,想将他搬到床上去。手指刚触上他的手臂,却听得他闷哼了一声,眉头深锁,似在忍痛。华音收回手,有些错愕:“我,我手劲不至于那么大吧……”
闵隽尘握了握手臂,含糊道:“昨天磨了一天的药,今天手臂有些肿胀……”
华音哦了声,很本能地接受了这个解释。然后下一刻又有些疑惑:“你病那么重还去磨什么药?”
轮椅上的青年很淡定地瞥了她一眼:“病重?谁告诉你我病重了?”
华音迷迷茫茫地想起小谢发表过的那篇关于爱情的言论,此人说起胡话来根本不必眨眼。顿时怒从中来,扶着闵隽尘上床以后,风卷残云地奔出了房间,正看到李秋狄的伤口上药完毕,立即冲过去拉起他的手就要离开。
小谢十分不舍地追问:“我们家公子爷如何了?你到底好好看望了没有?”
华音折回身,顺手抄起小谢用来敷药的木棍,抵在他的脖子处,压低声音道:“警告你,不许告诉闵大夫李公子今天来过,否则……”想起小谢这人的人品实在不值得信任,又顺手抽走他腰间的钱袋:“要是你说漏嘴,不好意思,嘿嘿,你的钱袋就归我了……”
小谢欲哭无泪:“你简直是土匪……”
华音喜笑颜开地将钱袋揣进怀里,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路上,李秋狄问她:“你今天约我到黄鹤楼,说是有要事要和我说。到底是什么事?”
华音望了望开始铺过来的乌云,觉得被搅合了这么一下,她一心安排的天时地利人和荡然无存,再想说那样情意绵绵的话,似乎也有些不应景了。她想,这或许是老天给她的一个启示,兴许还没到她表明身份的时候,于是把准备好的话咽进了肚子里,笑了笑,道:“没什么,就是想和你一起吃饭。”
李秋狄也笑了笑,很是自然地牵起她的手:“被你这么一说,有些饿了。走,带你去吃好吃的。”
去的不是黄鹤楼,是一家隐于小巷中的小酒馆。看那掌柜特意出来相迎的样子,李秋狄应当是这里的熟客了。
刚挑了个位置坐下,瓢泼的大雨顷刻便下了起来,天地相接处像是垂了一张白色的帘幕。在这个节气,倒很难得见到这么大的雨。华音坐在栏杆边,伸出手来接了几滴雨水,转头调皮地弹到对面的人脸上,嘻嘻地笑了两声。
这便是她可爱之处。不矫揉,不造作,兴之所至,什么女子的规矩和大防都抛到脑后。
李秋狄抹了抹脸上的水,佯怒道:“你算是第一个敢戏弄我的女子,你可知,这会有什么后果?”
华音眨了眨眼,故作无辜:“你可是正人君子,不能欺负我这手无寸铁的小女子。”说罢,极快地伸手接了雨水,又泼了几滴到他的脸上,笑得肆无忌惮。
看着她玩得那样开怀,李秋狄觉得,自己心底的阴云也被扫得一干二净。他向来自诩心地坦荡,也全心地相信着她,可看到她对闵隽尘流露出关切之色时,还是不由自主有些吃味。
情这一字,有时候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越是在意一个人,越看不清她的心意。抓住她湿漉漉的手,握在自己的掌中,李秋狄觉得,自己竟也开始紧张起来了。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他顿住,清亮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栏杆外的雨声嘈嘈如弹乱了一曲琵琶,可华音却只听见自己的心怦怦直响,几乎要从胸口跳出来。青葱般的指尖颤了颤,她欲哭无泪。
执子之手的下一句,到底是个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