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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甫觉手持古卷,斜倚在床头。脸色略微苍白,更显得发如鸦,眸如玉,褪了几分冷厉,添了几分清贵。
看见燕脂进来,他将书搁过一旁,四肢慵懒伸展,缓缓一笑,“今儿可是稀客!难不成朕的上苑太大,让皇后迷了路?”
燕脂眉目不动。床头跪着捧着药汤的垂髻宫女,眼望着她露出期盼之色。她随手接过药汤,摆摆手。
宫人如获大赦,行礼之后悄然退下。
燕脂很自然的坐在了床边,皇甫觉一怔,随即眼波微微流转,含了笑意,半张了红唇。
千明子,党参,白芷,红芍......燕脂慢慢搅合着药碗,苦涩的药香冲的她意识混乱,只觉得心里又酸又涩,一时高兴,一时迷惘。皇甫觉脸色虽然苍白却有莹润之态,太阳经受阻,寒气袭肺,确是雪域一脉周天诸法相所伤。师父......你终是为了燕脂出手破了戒。
等她恍恍惚惚崴了一勺药送至皇甫觉嘴里,银勺却被他咬在嘴里,舌尖慢慢的扫过残余的药汁,媚眼如丝。她才意识到两人的姿势太过亲密。当下脸色便一沉,看着含情脉脉的皇甫觉,一脸嫌弃,“放开。”
皇甫觉噗嗤一声笑出来,懒洋洋支起下颔,“我本以为你是听了消息,来探望我。可是看了你的眼睛,我便知道我开心的还是太早了些。燕脂,我受伤了,你很开心吗?”话语越来越低,说到最后,竟带了几分委屈失落。
那是当然,师父这一剑,大大出了徒弟心头一口恶气。燕脂面不改色,长柄银勺又送至他的嘴边,“皇上多心了。”
“那么,燕脂的心里果然是有我的。”华丽丽的音色,刻意的低沉,轻柔的好像枝头悄悄绽放的第一个花瓣。
燕脂心头一阵恶寒,看他心满意足的吞下这一口药,变脸变得比翻书还快,大叹无耻无下限。
一碗药很快就喂完了,得到了自己想要验证的事,燕脂站起身,便要行礼告退。
玉色的裙摆却被他压在身下,“皇上,”燕脂微怒。
皇甫觉微微笑着,眉眼出奇的柔和,“你那一本游记我看完了,让福全随你去换几本旁的吧。”
燕脂气结,他上次顺走的那本书,是前朝孤本,可算是她的嫁妆里最得她心的一份儿。若不是对他避之唯恐不及,早就抢了回去。
皇甫觉对她怒目相向视而不见,径自指着山水纹紫檀方柜上的书,“愣着干嘛?拿走吧。”
燕脂冷着脸把书拿到手,皇甫觉又开口,“旁边的卷轴你也一并带走。京城里有点意思的闺秀都在里面了,看看有没有合心意的。”
燕脂的身子顿时一僵,眼神复杂的看着系着黄色丝绦的卷轴,强自抑制想要把它远远扔走的冲动,膝盖微一下蹲,声音生硬,“臣妾告退。”
抓了卷轴,也未等皇甫觉发话,起身便往外走。
皇甫觉倦意上涌,眼帘微阖,唇角微微勾起。
狻猊如意香炉里檀香袅袅,绘蕉叶梅瓶里插着含苞欲放的鸢尾兰。书桌上、茶几上、相思纹方木地板上到处是美人的画像,或翘首凝望,或巧笑嫣然。
燕脂坐在花梨木玫瑰椅上,沉着一张脸,视线从这张扫到那张。
“燕脂,”娘亲的眼里还有尚未褪去的水雾,声音里却是平静的明悟,“这是止殇的选择,你阻止不了。皇上既然把决定权交给你了,那么,就好好的选择一个能给他带来最大利益的后方。”
后方,稳定的利益......这一张张活灵活现的美人图,背后有血有肉的灵魂,能与冷冰冰的物资,龌龊的权力划等号吗?
她能明白哥哥为什么要做这样的选择,不能接受他的自由是建立在她的幸福上是吧?两年,两年的时间他就能够同皇甫觉抗衡吗?
想起那双斜长的光芒流转的凤眸,心中一阵冷笑。
卧榻之下,岂容他人酣睡?
玲珑进来时,就看见燕脂蜷着身子缩进椅子深处,地板上的龙眼还在咕噜咕噜的滚动,蔡侯纸上美女的朱红色裙裾已染上了深色的渍印。
她叹了一口气,很快将地面收拾出一块空地。
燕脂看着她,半晌才有气无力的说:“梨落去哪了?”好半天没看到她,屋里空荡荡的。
想起今早梨落说的话,玲珑的手顿了顿,将手中的卷轴放在长几上,方才淡淡开口,“你不是让她出去打探京城里有才情的闺秀资料吗?”
燕脂低低的唔了一声,她确实是忘了。不过,她瞥了一眼画轴,也没有多大必要了。皇甫觉给的资料已经非常详细了,连姑娘家私密的小嗜好都有。
懒懒的不想动,只有眼珠巴巴的瞅着玲珑。蜷缩的姿态找不出半点平时飘然出尘的感觉,反而像只惨遭遗弃的小狗。
玲珑收拾完屋子,就再也保持不住冷淡的表情。站在她面前,眼里浮上了嗔怪,“小姐,你知道你昨天喝了多少?三坛陈年低的花雕,”她一字一句慢慢说,“又哭又笑还不算,拿剑逼着来喜去给你找酒。这下好了,全后宫的都知道,未央宫的主子好酒量。”
燕脂的身子又往椅子深处缩了缩,嚅嚅说道:“我昨天,心情不好嘛。”真的不记得了,只有模糊的印象拔出了墙上那把嵌金错玉累累明珠的宝剑,“我没乱说话吧?”
玲珑摇摇头,蹲下身子,轻声说道:“小姐,你要好好爱惜自己。”
燕脂把头放在膝盖上,无意识的晃着身子。最初的伤心绝望渐渐远去,她还有这么多放不下的牵挂。她低低说道:“玲珑,不会了,我会好起来。”
早朝之后,燕止殇负着手从大殿里走出来,阳光从琉璃金顶上荡漾开来,他微微眯了眼,然后就看到廊角兽头旁站立的梨落。
四角的小凉亭,三面依山石而建,环空临水,底下便是挨挨挤挤的荷叶,间或有粉红的花苞。
燕止殇轻嗅了一口茶香,长叹道:“衡山上的雾凇,一年只不过能得三两。看来你在宫里过得确实不错。”
修长的手指拎起紫砂茶壶,壶口微微倾斜,茶水一线,清澈碧绿。燕脂眉目沉静,宛若烟雨江南,“皇上是个很大方的人。”
燕止殇一直在笑,笑却未达眼底。即使这般轻松的时候,他的身姿依旧挺拔的像出鞘的利剑。他看着燕脂,轻轻开口,“以前的事呢,都忘了吗?”忘了天山的雪,忘了荒野的苍狼,忘了那个......人吗?
燕脂唇边的笑越来越淡,渐渐透明,直直对上燕止殇的眼睛,“哥哥,我什么都没有做错。”
燕止殇将茶一饮而尽,眼里的墨色越来越重,“不错,你什么都没有做错。”只是你不知,我多希望你不要做得这么好。夜夜心痛愤恨的火焰都在胸膛燃烧,几乎快把理智焚烧殆尽。我那个足不沾尘的妹妹,天山上最圣洁的雪莲,怎能掉到这世上最污浊之地?
“哥哥,”燕脂轻轻开口,“如果你真的觉得我牺牲了的话,就让我牺牲的更有价值一些。太后下个月举办寿宴,会有一个簪花大会,你帮我挑一个我喜欢的嫂子吧。”
燕止殇挑挑眉,冷硬的线条多了几分戏谑,“燕脂,男人跟女人是不一样的。”看她烦恼的样子,心情突然变得愉快。手指摩挲着折枝花地青瓷茶杯,望着她的黑眸若有所思,“寿宴吗?惊喜还真不少啊。燕脂,皇甫钰现身了。”
“在哪?”燕脂眉目不惊。已成定局,他们的出现也不过是早晚的事。
“定州最大的赌坊。”不必日夜兼程,到寿宴也能赶回盛京。
他的语气虽然轻缓,却有着刺骨的寒意。燕脂静静看着他,缓缓一笑,“哥哥,晚照再糊涂,也是你姐姐。”
浓浓的睫毛垂下,遮住凛冽的眸光。燕止殇默然不语,一口一口轻啜着手中的茶。他承认的姐妹,始终只有一个。
茶香蕴藉,夏荷无语。
燕止殇冰河一般的眼眸突然翻腾起炙热的情感,直直望进燕脂的眼睛,“两年,守护好你的心。”
燕脂心中苦笑。彼此太过了解,无论怎样掩饰,他都不会相信。不过,皇甫觉的君王魅力也太低了些。
“放心吧,我能照顾好自己。”
目送着燕止殇离去,燕脂的心反而静了下来。她知道两人之间已经多了一层隐形的隔阂,再不复昔日的言语无忌。不过,没有关系,他还在,就在她能够看见的地方。
止殇为了她而战,她能够做的就是最大限度的保全自己。
至于燕晚洛,恨到极点,反而淡了下去。一个失去了家族庇护的女子,把自己放到风口浪尖,只靠着男人的宠爱,她的幸福只不过是夜昙朝露,刹那芳华。
接下来的几天,她过得很惬意。皇甫觉遇刺的事被有心人压了下去,后宫很平静,未央宫又一次淡出了人们的视线。她每天就忙着看看花,逗逗狗,隔一天去给太后请一次安。
只是有一天,她在明月桥旁,遇上了淑妃。
粉霞双蝶的纱衣,碎花翠纱露水百合裙,乌发层层叠起,折成凌云髻,鬓上压了一排露珠大小的明珠,淑妃清新依旧。只是这种美丽已不是新雨后,花瓣上晶莹的圆露,她的眉目之间已现风霜,娇艳的容颜蒙上了阴翳。
行礼之后,她的目光里不想掩饰的敌意。燕脂唯一颔首,脚步微顿。擦肩而过的瞬间,她忽的开口,轻轻说道:“皇后凤仪,天下表率。出行凤辇,宫女太监各十二。着纬衣,饰花十二树,并两博鬓。史女官随侍一旁,日常言行,皆记在册。”
燕脂停下脚步,目光从她脸上一扫而过,淡然开口,“我是皇后,也是燕脂。”先是燕脂,再是皇后。
淑妃的眼里已是深深的讥诮,“王嫣也是大家出身,自幼也是父兄呵护。王家虽不及燕府军功赫赫,在朝中也不是默默无闻。可自进宫来,却无一日不如履薄冰,一日随性都不曾有。”
燕脂微微一笑,“你若无所求,也可同我一般。”
她就这般随意的站着,笑得云淡风轻,雕栏画壁,断壁颓垣,俱是浮烟。淑妃看着她的眼,想到温良媛的一句话,皇后那般的人,是大山大水养出来的。心底慢慢涌上悲凉,她真的是不在意,自己苦心谋求的东西,她是真的不在意。若是燕晚照,她还可以一搏,但是这样的敌人,怎样才能真正打败?
燕脂见她无话,一笑转身。
一句话随风幽幽送到,“今日早朝,龙渊阁大学士并中书门下十余人恳请皇上废后。”
前方之人步伐依旧极稳,姿态却是别样的美妙,宛若平地清波,步步生莲。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亲们很冷淡,要不然,咱们下顿加餐,肉肉的要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