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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笑踏出了屋门,初晨的阳光明媚灿烂,可韩笑却觉得心里有些沉甸甸的。云雾老人站在院子里,跟昨天带她过来时同一个地方,同一个姿势。他就这样等了一夜?
聂承岩的话在韩笑耳边响起:“云雾老人是我亲祖父,我中的毒是云雾山独家密毒绿雪。”这话里充满了暗示意味,他身上的仇恨与厌世,难道并不是完全来自受了伤瘸了腿?韩笑有些害怕了。
她面前的云雾老人,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自然是知道聂承岩活了,可他竟然没有露出欣喜的模样来,他见到韩笑的第一句话,是问她:“你对他做了什么?”
“梳头、擦身、点香、喂水……”
“我是问,除了仆人服伺的活,你还做了什么?”
韩笑想了想:“我给他点手穴了。”这个算是除了仆人服伺活之外的事吧。
“手穴?”云雾老人有些惊讶,怎么会去动手穴?
韩笑有些忐忑:“这样不可以的吗?可是手穴能让他舒服一点,我,我看过一些医书,上面有说手掌通六脉……”韩笑在云雾老人的注视下越说越小声,她是心虚,她没有正经八百地学过医术,她只是自己翻翻医书背背药方,有问题就问问大夫,然后根据所见所闻和自己东一点西一点的经验凑出来的皮毛,如今竟然在神医面前说什么手掌通六脉。
“通六脉,然后呢?”可云雾老人竟然让她往下说。
“然后,然后点压相应的穴位,能刺激五脏六腑,能疏通经络、行气和血,主子很痛苦,按摩之后就会舒服一点,我,我认真看过的,前半夜不到一柱香的工夫就会发作一次,我从第三柱香的时候开始按的,主子直到第四柱香燃了才发作,之后,发作的时间就越来越晚了。”
“那是我们之前用的药使毒性消退之状,未必是你刺激手穴造成的结果。”云雾老人就事论事,不过仍对这小丫头的细心暗暗吃惊。
韩笑听老人的语气似乎并无怒意,而且竟然愿意讨论,她热爱医理,自然是情绪兴奋起来,她掏出小册:“主子的手在掌心处乌黑,有明显的双井字纹三角纹,黑脉一直延到腕处,到了第五柱香时,这个掌相都没有变过,这个时候主子的痛症有缓和之相,但病症并无起好之势,所以我觉得,他的毒未解,但是按手穴还是能帮他缓症怯痛的吧?”
云雾老人夺过她的小册,看了看,没看懂,又递回给她,问道:“掌相这个,谁教你的?”
“没人教,我自己看了些书,然后照顾病人的时候,我都会仔细记他们的症状,眼睛、脸、舌、手、身上还有脚,不同的时候,每一处的变化都会不同。”她看了看老人,那种心虚的感觉又冒了出来:“然后我就用这些,结合大夫们的诊断,自己分析琢磨。”她看老人眉头皱起,赶紧急急辩道:“我没有害过人,他们都好好的,我从来都是听大夫的,我只是喜欢自己总结些管用的法子。主子,主子也好好的,真的,我照顾的病人,没有死过的,所以他们才会说我是福星。”说到这韩笑又有些懊恼,她信只有医术能救人,此刻却下意识的用福星之说来争取留下的机会。她顿了顿,嚅嗫的说:“神医,我做到了你要求的事,我弟弟,可以留在这里了,是不是?”
韩笑暗自后悔话说得太多,很怕自己没有根据的医术让云雾老人反感,从而找借口赶他们下山,只是一谈到医理,她就会管不住自己,其实如果她不是父母早亡,如果她不是一个女儿家,她真的很想成为一名大夫。不过如今,她只求能用这难得的机会治好弟弟的病。
云雾老人没说话,只瞪着她。韩笑卟通一下跪了下来,后背脊上冒了冷汗。她惹神医不高兴了?若按聂城主说的那样,难道他对自己的亲孙下了毒?那他还会乐意救自己弟弟吗?可是离开云雾山,怕是再找不到医术更厉害的人物了吧?
“你认为我会毁诺?”好半天,云雾老人终于说话,只是声音很冷。
韩笑不知怎么答,云雾老人很快又接着问:“阿岩他,跟你说了什么?”
韩笑还是不知该怎么答,老人很有耐心的等着,韩笑抬头看着他,他的眼里看不出表情来,起码韩笑是看不出来。她终于老实说道:“主子说,神医是他的亲爷爷,他说他中的毒是云雾山所有。”
老人久久不语,韩笑心里正发毛,忽听得他冷冷道:“你先回去吧,今日允你歇息半日,下午再来伺候。连翘会负责照顾你们姐弟的起居,有什么事就找她。你弟弟的病,我会让人先给他看看,有连翘在,你就专心照顾阿岩,他对这山上的人都不太配合,你是新面孔,或许他的防心就不会那么重。”
韩笑且惊且喜,这表示他们在这山上能呆下去了,弟弟有了活命的机会。但是,说聂承岩的防心又是怎么回事,果然这里面事情有蹊跷?韩笑暂时先将这些乱七八糟的抛到脑后,她磕头谢过,小跑步的跑出了院子。
云雾老人看着自己的手掌,手穴,他居然没想到。他们用尽了所有的办法,却疏忽了这个?
韩笑兴奋的跑回小屋,韩乐还没有醒,他裹着被子睡得正香,韩笑看看时辰,没推醒他,只从自己带上来的包袱里拿出布巾裹着的父母牌位。韩笑把牌位在小桌上摆好,拜了三拜:“爹,娘,我们终于上了云雾山,弟弟的病有希望了。无论如何,我一定会把他的病治好。你们放心吧。”
说话间连翘过了来,给拿来了些干净的衣服裤子,还有一些日常用品,然后她带着韩笑走了一圈周围,告诉她哪打水,哪取食,管事、规矩等等说了一遍。
“神医先生说了,今后由我来照顾你们姐弟俩,你有什么事尽管找我。你平常得去服伺公子,韩乐就交给我吧。”
韩笑谢过,抓紧时间向连翘打听,原来这云雾山分为好几片居所,这岩筑是山中最好的一块宝地,因为地处山腹位置,气候怡人,不但有温水流入,绿植满园,而且无论从山外的哪个角度看,都不到这片地方,隐蔽又安全。
“公子很少上山来,没想到这次回来,却恐怕是得长住了。”连翘圆圆的脸,比韩笑还小一岁,倒是又和善又勤快的小姑娘,一点也没留心眼。两个姑娘倒是很快熟络起来,甚是投缘。
“连翘,主子的脾气不大好,你说说我得注意些什么?我可不想没两天就被赶下山去。”
连翘咬咬唇,有些同情的看着韩笑:“笑笑姐,公子跟神医先生关系不好,每次上山来都会吵架。所以一般不在山上住,他有自己的侍从,但这次受伤,神医没让他们上山。现在派了你去,公子肯定得拿你撒气,你就忍着点,等他好些了,定会将他自己人调来,到时你就不必受这份苦了。”
关系不好?韩笑心里更打鼓了。这与聂承岩的伤和毒,不知道有没有关系。
连翘似乎对这些内幕八卦知晓不多,倒也再说不出什么来。她带着韩笑把环境都认识了一遍,然后又领着她回去了。韩笑进屋把韩乐叫了起来,连翘手脚麻利的帮着收拾,又去给她们姐弟端来早饭。韩乐睁了眼,精神并不好,怕是这两日折腾到了,韩笑照例帮他按摩了一遍,又给他服了药粉,连翘在一旁看着,很快便学会,她自小在这山上长大,也有医理基础,平常也是帮着干干粗活打打下手的,这般的动作并不复杂,连翘记在心里,直道让韩笑放心,她知道该如何照顾韩乐。
韩笑千谢万谢,她是断没想过这上了山,自己成了奴婢丫头的,还能有人来照顾弟弟。连翘却是一点没介意,她说自己平常也是干活,顺带手照顾个弟弟没关系,而且神医先生也交代下来,韩笑是给公子做奴婢的,公子身边不好离人,要是韩乐还没个人帮忙照看的,可怎么能好起来。韩笑听了这话,心里不觉对云雾老人有些改观。
看来这云雾山里的事,倒还真是让人云里雾里的摸不清啊。
三个人一起吃了早饭。之后韩笑动作麻利的烧了水,帮韩乐擦了澡,自己一身的汗,也痛痛快快洗了洗,全都收拾好了,已经过了午。
薛松带了个医仆模样的人过来,显然聂承岩那边已经张罗完了。他说来看看韩乐的病。韩笑连忙将他请进了屋。薛松为韩乐把了脉,久久不语,虽然早已听说,但亲自诊脉后也不禁称奇,这病症,真是缓过了两年?
薛松把好脉,又看了看韩乐的腿,眼睛和舌头,摸了摸他的腰腹,然后冲韩笑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在屋外候着。韩笑翻出个小册赶紧跟了出去,这册子上,清清楚楚记了韩乐第一次发病到现在的每天症状,每次看诊大夫的医嘱,用的药名、剂量、时间,甚至吃的东西都有注明。上面还密密麻麻的记了每一个阶段的韩乐的病情进展变化等。
薛松暗暗吃惊,他学医十余载,看过的病人不少,见到的病人家属也不少,还没有哪位会有如此详细的病症记录。他不禁多看了韩笑几眼。
韩笑从最初韩乐生病开始,到如今的病症脉象,全都能说得头头是道,病理药方也能跟薛松讨论上。可韩乐的病很麻烦,当然不是薛松过来看看就能解决的,他告诉韩笑,这病症状况,他会跟师父讨论研究,他回去先开药方子,把现在吃的药粉换了,服些新药试试。若有必要,师父会再来看看韩乐。
韩笑谢过,心里不禁有些激动,这云雾山的神医果然厉害,刚才薛松点出的几点,正是病症的关键。韩笑赶紧把薛松提的一些要点又记在了小册上,又把韩乐今日的状况也记上了。回到屋里,跟连翘说了说,拜托她照看一下弟弟,自己又赶到了岩筑。
岩筑里的气氛不是太妙,聂承岩折腾了一晚,上午睡了半日,可歇息得并不安稳,这会刚醒没多久,韩笑刚踏进屋门的时候,正听着聂承岩似被呛着,一边呛一边还骂人。
韩笑跑进去,看到他正在被灌药,显然是因为他的不配合,药洒了一脸一身,他被呛到,却还一直发脾气怒骂,咳个不停,几个医仆正忙脚乱的替他擦掉洒出来的药汁。
韩笑跑过去,把他们都推开,她低身整理聂承岩颈下的枕靠,抬得高些让他好顺气,又沿着他的气管位置摩抚。聂承岩缓过气来,看着她良久,似乎才认出她来。
“你是昨晚我那个该死的奴婢?”
韩笑一愣,怎么她什么都没干就该死了?好在这几年经历早已让她学会不要跟生病的人计较,何况这个生病的还是她的主子。她点点头,应道:“是的,主子。”
聂承岩闭了闭眼:“那把他们都赶走,云雾山的人,我一个都不想见,让他们滚。”
韩笑呆了一呆,这聂承岩真是爱让人滚。她转头对那几个医仆低头致歉,要求接手他们喂药的工作,把他们都请出去了。
人都清走了,可聂承岩并不愿吃药,韩笑把药递他嘴边,他就把头一偏,试了几次,药是一口没让他喝下,药汁倒是又洒了一身。这显然令聂承岩又恼了起来,他开始怒骂,喝令她滚。
韩笑在心里叹口气,把药碗放到了桌上,那上面还摆着两碗一模一样的,怕是大家伙有了经验,得备足了药伺候才行。她拿了布巾拧湿了给他擦去身上的药汁,从容的答:“我一滚出去,怕是外头守着的那些人又该滚进来了。滚来又滚去,主了身边总会有人,我一个人烦,总比他们这么多人一起烦的好吧?”
聂承岩抿了嘴不说话。韩笑也不着急给他喂药了,轻手轻脚的给他清理干净,就陪坐在一旁。聂承岩又忍不住,骂她碍眼,韩笑心里暗想着这该是她遇见过的最难服侍的主子了。
她忽然想起件重要的事来,她掏出那对红豆耳坠,递到聂承岩的面前:“主子,龙三公子让我把这东西给你,他说是用来救你命的。”
聂承岩本来骂得累了,闭目不理睬她,听到龙三公子时便睁开了眼,看到她手上的那对耳坠,似是不敢相信的瞪着,瞪了半天,终于大声喝道:“给我,把它给我。”
韩笑被他喝得吓一跳,她解开聂承岩的手,把耳坠子放在了他的掌心里。聂承岩的手没什么力,举起来的时候还有些抖,他拿着耳坠子看了又看,半晌红了眼眶,把耳坠子握紧了,拳头放在心口处。他身上又脏又臭,脸色惨白透着青,鬼一般的狼狈,头顶上还包着那个滑稽的包包头,可这般的悲情动容,却让韩笑觉得他有些耀眼起来。
“龙三还说了什么?”
“他说,答案在他那,若是主子想知道真相,便得亲自去见他。”
“你是龙三什么人?”
“啊?”韩笑没料到传个话要被审问身份,她老实答:“奴婢不认识龙三公子。”
聂承岩微眯眼,盯着她:“撒谎,若非相识可托付,龙三岂会把东西给你让你传话?你上山,是龙三的安排?”没等她回答,他很快自己又否定了:“不对,那老头可不会接受。”
“主子不必猜疑,奴婢确不识得龙三公子。”韩笑坦荡的直视他,她把怎么被掳冲喜结亲,龙三怎么醒的,怎么把耳坠子交给的她,她又是怎么上的山,一五一十全说了。
聂承岩一直盯着她,似乎在评判着她话里的真实性。等她说完了,他问:“你嫁给龙三做妾了?”
“是只公鸡。”韩笑语气轻松,显然没把那拜堂当回事。
聂承岩有些笑意:“这次是鸡?余嬷嬷真是越来越有想法了。”
“这次?”韩笑看他脸色没那么严肃,大着胆子的问了出来,真好奇,难道那龙三公子还不止冲过一次喜吗?“那上次是什么?”
聂承岩似想到好笑的,倒也答了:“猪。”
韩笑扑哧一下笑了,又忍不住,哈哈的大笑了几声,这龙三公子,倒是怪可怜的,一会是猪,一会是鸡。她越想越好笑,笑个不停。然后一转眼,看到聂承岩正盯着她瞧,韩笑赶紧端正了脸色,轻咳几声:“呃,奴婢,奴婢只是觉得……”该怎么解释自己嘲笑主子朋友的行径?
“你叫什么名字?”聂承岩没打算听她蹩脚的说辞。
韩笑挺直了背脊:“奴婢韩笑。”
聂承岩微点头:“韩笑?”
“是的,主子。”韩笑应得大声又响亮。
“好,很好。”他似对她的精神抖擞挺满意:“我要喝药。”
韩笑又惊又喜:“好的,主子。”龙三公子果然没说错,这对耳坠子真的是救命之物。她欢喜的捧来药,一口一口喂他喝了,这次聂承岩很配合,眉都不皱全给咽了下去。
喝完了药,她给他擦了嘴,又倒了温水让他去去嘴里苦味,然后动手把碗杯布巾这些收好,正收拾着,听到聂承岩唤:“韩笑。”
“是的,主子。”韩笑飞快的大声应了,走到近前等着他吩咐。
聂承岩道:“你是我的奴婢,还是云雾山的医仆?”
“是你的奴婢,主子。我签的卖身契是主子的名字,我看得清楚。”韩笑抬头挺胸,觉得自己可是堂堂正正的百桥城聂城主家仆了。
“是吗?”聂承岩应得不咸不淡,顿了顿道:“那好,你听着,你若是忠仆,我会助你救治弟弟,若你动什么歪脑筋,你们姐弟都别想活。”
韩笑刚想应“好的,主子”,却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了,她的笑容僵在脸上,惊讶的看着他,聂承岩语气淡淡的:“你以为,我这副半死残废的模样做不到?”
“我以为,一手建起治病救人的百桥城的聂城主,不会动不动把杀人挂在嘴上。”韩笑脸色端正下来,心里有些失望。
聂承岩盯着她半晌,说:“很好。”他似乎终于觉得韩笑可以信任,嘱咐道:“从此刻起,留心这山上的每一个人。”韩笑被他的语气震住了,听见他继续说:“我还想活着,知道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