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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杰斯说得好听,但是白薇对此持保留态度。
打开心脏做手术,在后世根本不算什么,可是在1929年却是一道难以逾越的高峰。一旦剖开心脏,血液就会从心脏高高射出来,飙医生一脸血绝对不是夸张,病人立死无疑。
低温循环的概念在三年前已经被一个加拿大学者提出,由于低温可以让人体代谢缓慢,因此可以暂时阻断血流从而打开心脏,在无血术野下快速修复心脏畸形。理论上可行,但要在实际操作中做到,障碍重重。
这个如今仿佛天方夜谭一样的手术难度极高,谁能想到它在后世已经得到改良和广泛运用。那些体质虚弱、无法承受心肺机运作的婴孩,只能使用冷冻的方式快速手术。
不过,对于罗杰斯的真正实力和这项研究的成功概率,她并不确定。
因为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大约是上个月的事情,她照常写完病人的观察记录,已经是下午两点,饥肠辘辘,准备去餐厅吃迟来的午饭。却在在林荫道巧遇斯图尔特教授和罗杰斯。
当时罗杰斯似乎和教授两人在激烈地争论着什么,她很少看到罗杰斯与人红脸,他总是笑眯眯的,可是那次却捏着拳头涨红了脸,咬牙死死瞪着心脏外科的主任大人。如果不是因为教授年迈,她真怀疑罗杰斯会冲上去给他两拳。
“教授,我研究它足足三年,已经看见曙光了!我没有理由现在放弃!就算为了克里斯汀,我也必须……”
罗杰斯难得那样冲动,说话的音量很大,因此她隐约听见一些,可是后面却没有下文了,因为教授和罗杰斯都看见了她。
白薇记得罗杰斯的话音顿住,目光朝她扫过来的刹那,表情极为不善,甚至嫌恶,仿佛她是什么脏东西一样。
不过那也只是一瞬间,罗杰斯很快压抑住了那种情绪。当时白薇并不知道各自原因,更不会想到自己和罗杰斯口中的克里斯汀有什么关联,她以为那只是因为罗杰斯心情不好而已。
现在想起来,当时斯图尔特教授恐怕在建议罗杰斯暂停这项研究。
故而罗杰斯邀请她一起参加低温循环研究时,白薇没松口,只说要先看一看。
当她走进罗杰斯在霍普金斯大学医学院的研究室,亲眼看见那些简陋而且甚至是自制的低温设备,从粗糙的手工物到耐用精密的成品,还有那厚厚几大箱子的实验记录和录影带,她终于相信低温循环研究确实是罗杰斯的心血。
“如果我说以前我有一个团队,你相信吗?”
罗杰斯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白薇抹了一下流理台面,薄薄的一层灰。她也不说话,只是似笑非笑地望了他一眼。
罗杰斯毫不感觉尴尬,他耸耸肩:“这很正常,三年没有成果,院方拒绝再给我资金支持。团队在没有补助的情况下依然帮我做下去,但我最终决定解散他们,毕竟不是谁都和我一样不在乎钱,人人都需要钱养家糊口。”
白薇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你研究心脏造影,其实是为了能够让院方给你的低温循环项目再投资金?”
“bingo!”罗杰斯打了一个响指,笑了笑:“可惜结果你也看见了,并不那么成功……不,应该说是很失败才对。”
“幸好我现在又来了个助手,海伦,今天让我见识一下你的手技如何?哦,不过在那之前我得偷偷抓条流浪狗回来,绝对不能被那些动物保护分子逮着。”
面对罗杰斯的入伙邀请,白薇沉吟片刻:“我有一个问题。”
“你作我的上级医师已经快两个月,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这个低温循环试验?”
罗杰斯轻轻一笑,深邃的蓝眸里盛满狡黠的星光:“人人都需要一个考察的过程,不是吗?我认为一个新手能正确判断小查理的心脏问题出在哪儿,那么她大概不会比布莱洛克差很多吧?”
白薇微愕,她从来不知道原来罗杰斯也认为查理是动脉导管未闭:“你为什么不和布莱洛克说你的诊断?”
这时候,罗杰斯已经挽起袖子开始整理他的实验室,对她的问题,他只淡淡道:“布莱洛克当然有他自己的判断。不使用心脏造影,谁会相信我们的诊断才是正确的呢?”
白薇看了他一眼,不再说什么,也挽起袖子加入进来。
从这天起,白薇完成日常的住院医师工作后,开始在业余时间协助罗杰斯完成低温循环的犬试验。
这个过程并不轻松。
因为他们没有经费,连手术实验需要的狗都买不到,无奈之下,罗杰斯只得自己亲手去抓那些流浪街头的野狗,并且得选择半夜三更,因为担心会有莫名其妙的动物保护狂热分子。
白薇对这一切本来并不知情,她只负责在实验室里协助罗杰斯,从来不知道那些做手术的狗是怎样来的。
直到有一天晚上,她看到罗杰斯一个人鬼鬼祟祟下楼,跑到护士站去找杰奎琳。
他又要干什么?嫌工作太无聊了,去找杰奎琳调/情?
联想到罗杰斯今天一直心不在焉,甚至将一台b-t分流手术推给她来做的情况,白薇直觉这事不简单。
护士站里安安静静,只有罗杰斯和杰奎琳,门没锁,白薇一推就进去了。
昏黄的灯光下,罗杰斯的左手臂赫然一个暗红的牙印,伤口不深,已经结痂,杰奎琳一边低头给他换药一边叨唠:“罗杰斯,你不能少给我舔些麻烦吗,我要把狂犬疫苗拿过来也是不容易的!”
“嘘!”罗杰斯急忙做出一个噤声手势,可是已经晚了,白薇已经听到了。
“狂犬疫苗?”白薇拿起桌上还未使用的瓶子,转到标签上的拉丁文,她扫了一眼罗杰斯:“你喜欢吃狗肉?还喜欢自己亲自动手捉的?”
罗杰斯笑眯眯地回答:“是的,没错,这是我的一点小癖好。”
“no!海伦,别听他胡说,他是为了那个什么低温循环实验!”杰奎琳撇了撇嘴:“心外科的人都知道他在研究这个,可是现在已经停止给他经费,谁都不乐意再沾手这个项目!”
罗杰斯略感尴尬,咳了两声:“杰奎琳,其实我很快就要成功了,真的。”
杰奎琳无所谓的耸肩:“我只是个护士,你和我说什么也没用。”
难怪进来两个月,却从来没有人和她聊过罗杰斯的低温循环研究,原来大家都嫌弃,觉得它没希望。
拿着那个小瓶子,白薇若有所悟:“唔……所以你去捉实验需要的狗,结果反被咬?”这事说起来真是好笑又心酸,一个霍普金斯的堂堂心外医师,苦无经费研究,可怜巴巴地自己动手捉狗,反而被狗给咬了……
罗杰斯笑笑,回答得理直气壮:“你们中国不是有句古话,叫人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我只是一时不小心而已。”
白薇也笑:“难怪我觉得做实验的那些狗都脏兮兮的,原来是罗杰斯博士亲自抓来的,职业精神可嘉可敬。”这话说得阴阳怪气,倒是有些讽刺意味了。
实在是她觉得这个人太不像一个正经医生,说他是个狂热的医学研究分子或许更恰当,往自己心脏插导管,捉野狗做实验,这都是正常人能干得出来的事情?
不过……
她发现自己居然还挺喜欢他的这种疯狂。
“既然罗杰斯博士手臂不方便,那么捉野狗的行动让我来代劳如何?”白薇微笑着,悠悠提出这个建议,旁边的杰奎琳立即翻了个白眼:“原来是两个疯子!”
白薇不是开玩笑,她向来言出必行。
于是,一个夜黑风高的夜晚,带着厚实手套、全副武装并且带麻醉工具的白薇,在巴尔的摩的某处垃圾处理站回合了。
据抓狗先驱罗杰斯先生的经验,这里聚集的野狗野猫比较多。
“这种事怎么能让女士来做……”两人接头后,罗杰斯还在不情不愿地嘀咕,他一直不乐意把这种事情交给白薇做,所以他之前从来没告诉过白薇这些实验狗的来源。
可是这个娇小的东方女人和他所想的不太一样,她固执得令人头疼,此刻她露在口罩外的眉毛和眼睛告诉罗杰斯,这女人此时此刻并不害怕,反而兴奋至极。
罗杰斯腹诽,女人不应该都爱护小动物吗?尤其是人类的好朋友狗狗?难道是她动过手术的狗太多,导致已经麻木了?
“我看见那里有两条!”白薇攥住罗杰斯的手臂,兴奋地压低嗓音说,一个不察,恰好掐到他的伤口,罗杰斯咬牙,忍住不叫。
“不,得要落单的,”捉狗更有经验的罗杰斯把绳套递到白薇手上,“圈住它的脖子,收紧,别让它发声,被人看见就不好了。”
白薇牢牢记住他的经验之谈,随即再次锁定目标。
巴尔的摩的冬天很快就要过去,但夜晚的空气仍然如此潮湿寒冷,呼出口的白气,微凉的指尖,还有不知是因为兴奋还是害怕而颤抖的手。黑夜的垃圾站连一盏孤灯也没有,街道上没有一个人,死寂得连呼吸都能听见。
白薇的视线范围缩小再缩小,缩到眼里只有那条在打盹的狗。
她这辈子和上辈子加起来,也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情,真的……很刺激啊。
白薇呼吸急促,觉得自己的心脏仿佛真的要跳出来,似乎又回到上一世有先心病的日子。
“就是现在!”罗杰斯压低嗓音吼了一声,白薇箭一样蹿出去,闪电般套住那条狗的脖子,罗杰斯上前一针麻醉剂推入,狗挣扎了几秒,然后悄无声息地倒下。
整个过程电光火石,突然开始,迅速结束。
白薇摸了摸胸口剧烈跳动的心脏,觉得腿软,干脆直接蹲在那儿,伸手摸摸已经麻醉过去的狗狗的脑袋,也不嫌脏,反而小声碎碎念:“别怕,我们只是要把你麻醉带回去,做完低温循环和打开心脏的手术过程,然后会好好照顾你,等你好了,再把你放回来。我们乖乖的,就能好好的,好吗?”
罗杰斯靠在墙角喘了会气,发现白薇竟然正和那条麻醉狗嘀嘀咕咕说话,好像那狗能听懂似的。
而且说的这内容……简直……对她无语了。
白薇抬头,发现罗杰斯看她的目光和表情都十分怪异,顿时警觉地把狗狗拖到身后:“怎么,难道你想实验完后吃掉它?”
“不……”他百口莫辩,不过看她那么紧张的样子,罗杰斯忽然觉得好气又好笑。
“刽子手的仁慈。”他悠悠评价。
白薇冷笑:“哦?你在讽刺我?”
“不,只是觉得女人为什么总把稀少的慈悲和怜悯浪费在不必要的地方。”罗杰斯轻描淡写地耸耸肩,随即俯身,向她伸出手:“起来吧,我对狗肉没兴趣。”
他的手掌宽大温暖,厚实有力,在湿冷的冬夜更显珍贵。他将她从地上拉起来,动作体贴绅士,有那么一瞬间,白薇几乎不想放开,但她的理智不会允许真的那样做。
罗杰斯拎着装狗的黑布笼子走在她前面,两人沿着小路,昏黄的街灯把罗杰斯高大的影子投到白薇的身上,黑影笼罩着她,她神奇地觉得那仿佛是一种保护。
“下一次,这种事情还是我来做吧,”罗杰斯忽然开口,他回头,斜着眼睛瞥了她一眼,叹气,“如果实验中一个不谨慎,弄死了你抓的狗,我会觉得很罪恶。”
白薇微微一愣,随即忍不住笑了。
她眉眼弯弯,撕去那总是不咸不淡地笑着的面具,她的笑容难得如此愉悦,在黑夜的昏黄街道下,有种精灵般的美丽。
罗杰斯注视着她那双漆黑的眼珠,忽然一阵恍惚,分不清这到底是现实或是梦境。她那双一贯平静如深潭的眸子忽然活力十足,如湖面泛着的点点星光,温柔醉人。透过这双相似至极的眼,他仿佛能看见夜空中克里斯汀甜美的笑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