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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到了节目录制的那天。我提前三个小时从床上爬起来,睡眼迷蒙地一路打着呵欠搭乘地铁来到亚瑟家,打算帮他挑选合适的着装。
——这无疑成了个格外明智的决定。
“你要知道,亚瑟,那儿是电视台的录影棚,不是律师事务所的会议桌。”
我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清醒了大半,劈手夺过他正准备往身上披的那套常规西装,不留情面地扔到床脚的厚毛毯上,感到自己涂着浅淡眉粉的两道眉毛横对了起来,“你可以放弃黑色了,虽然你穿它的时候特别帅气。”
亚瑟低垂着手稍作沉吟,转头从衣柜里取出另外一套:
“这件?”
我夸张地摇了摇头,竖起食指遥指着床尾遭到彻底否决的一堆衣服,示意他让手里那件也成为它们的一员:
“蓝色格纹?当然不行!你想看起来像只花孔雀吗?”
后来他又陆陆续续地几乎把整个衣柜扫荡一空,而我则在持续不断的否定中梗着快断掉的脖子虚弱地尖叫道:
“这个材质会反光!
“要是你不想让观众觉得你像个过气谐星,就千万别穿亮橘黄色……
“淡粉色总是有点儿gay气,深粉色也是一样。等一下,为什么你会有粉色衬衫?!”
随着时间点滴流逝,我愈发焦虑的同时倍感心力交瘁,直到……
“……哦,是灰色。”
我眼前一亮,上前探手摸了一把,入指触感细腻光滑,表面却泛着绒绸般的哑光色泽,不由得满意地点头道,“我喜欢这个灰色。”
衣架上这套手工定制的灰西装恰到好处地介于休闲与庄重之间,在喑哑的光线下整体比铅铸画的颜色要淡上一些,从布料到剪裁都无可挑剔。
在我的精心设计下,他没戴领带,黑色衬衫襟口解开两枚纽扣,放松且随意地半敞着,只是后来我隐约看见了领口内部形状清晰的锁骨,于是又借故让他系回了一颗扣子。
衬衫外罩马甲和同色系外套,长裤裤线流畅贴合又不显得过分紧绷。
“嗯。”
我整理着亚瑟衣领翻折的角度,他刻意弯下腰好让我的手不至于抬得过高,结果不太平衡地晃动了一下身形,尔后又迅速恢复稳定,“我也是。”
过程中他四肢舒展由我来回摆弄,一眼都没看近在咫尺的穿衣镜,仿佛全心全意地给予着我充分的信任。
“完美极了。”
我是在说实话,他的这身打扮任谁都挑不出一点儿能够用来评头论足的瑕疵。带着一股对“亲手打造的作品”的自豪感,我踮起脚替他将额发拨理整齐,掏出定型喷雾——我知道他肯定不会有这玩意儿——然后拉着他往门口走。
兰斯洛特懒散地趴在门廊和客厅的交界处,一只前爪搭着地毯,后腿伏在冰冷的菱形地砖上,尾巴有气无力地耷拉着,见到我们才兴意阑珊地稍微摆动两下,喉咙里滚动着沉闷的吠叫。
几天不见,虽说它看起来无精打采,但……居然胖了一点儿。
“兰斯洛特好像没什么精神?”我伸手过去摸它半长不长的绒毛,它半闭着眼斜过脑袋,凑近舔了舔我的手心。
“这表示它很舒服,不想动弹。”
亚瑟用狗粮填满了食盆,开门之前若有所思地对我说,“跟你很像,佩妮。”
“你居然说我像一只狗!”
我瞪了他一眼,一时之间竟然找不出话来反驳,不由得语塞了半天,直到坐上出租车才长出了口气,“好吧,你说对了,我舒服的时候确实不怎么喜欢动弹……”所以每次都得由亚瑟更加卖力。
亚瑟似乎发觉我的脸色有点怪,稍作联想便得出结论,耳根也微微泛红。
这几天里,我们不下五次想要谈论一下那个情不自禁的夜晚,可每回都在彼此若即若离的回避下无疾而终。我们现在的关系介于朋友、同事和炮.友之间,有时向前者倾斜有时偏往后者。我无法更加具体地进行描述,因为我发现……
我开始想要更多了。
车辆走走停停,细密的路面颠簸没能冲散突如其来的尴尬,我们并肩坐在出租车后座,他面对着左边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的行车道,我则透过另一侧玻璃观察清晨正在从酣睡中逐渐苏醒的街景。
现在时针才刚刚擦过八点,高中生和上班族相互混杂着难以分辨,步伐一致地绕过地上深深浅浅的水洼。几日来的连绵阴雨在城市上空裹罩起一层湿雾,建筑表面繁复鲜明的色调有如蒙上了薄灰,在漫漶低空的黏腻水汽中时隐时现。
冷空气的影响下我睡眠不足的头脑开始复苏,闭眼假寐了一会儿,直到出租车停靠到路边方才慢悠悠地张开眼。亚瑟付了车费推开门,得到了司机一声“祝你度过愉快一天”的随口祝福,难得面带微笑地一手搁进裤袋里,站在路边等我下车。
“祝你度过愉快的一天。”
我一边模仿着出租车司机含混不清的印度口音,一边刷卡按下内部电梯,“这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吗?”
身侧的亚瑟语速很缓慢:“今天是重要的一天,对我……也对你。”
电梯门“叮”地一声开了,他本就发音不重的最后一个单词因此被吞没。
“没关系。”
我不做深究,一步踏进去,亚瑟跟在我身后。电梯顶部的照明灯闪烁着,发出一种电流失去控制的滋响,两秒钟后彻底熄灭了。
电梯依旧机械地关门上升,重力拉扯着我如坠高空。我的双眼努力地适应着黑暗,口中不加停顿,“这是个机会,亚瑟,虽然拥有知名度会带来一些麻烦,可是……”
我本来想要说点儿什么的,但是偏偏就在这时彻底忘了——我几乎要被亚瑟灼亮得惊人的双眼烫伤了。他认真地、不偏不倚地侧着头聆听,目光在死黑无光的空间里跃动着冷冽却又带有温度的荧蓝,我无法捕捉到他的表情,只是我没来由地凭空认定他嘴角有着笑意。
“……灯坏了。”
我话锋转折得相当生硬,视线移到电子显示屏不断上跳的楼层数字,“哦,你知道我想到什么了吗?史黛拉。”
“嗯。”亚瑟适当地给予回应。而这恰恰鼓励了我继续说下去。
“我认识史黛拉的那天坏的是电梯。”
他肯定从马修那儿或多或少地了解到了一些,但我还是想亲口告诉他事情的始末,“我们被困在那儿很长时间,然后我就见到了马修……和你。我当时有点儿昏头昏脑,所以才会向你问出……那种问题。你知道,谁叫我还在看着你的时候,马修就已经扑上去亲了史黛拉呢……”
“嗯。”
亚瑟像他习惯于做的那样发出一个短促低沉的后鼻音。电梯匀速升了一层,他忽而倾身压了过来,我眼前视野顷刻被他的面容遮挡,唇颊被动地贴上他火热的皮肤,心脏陡然一滞紧接着猛烈地砰动作响。
“就像这样?”他动作温柔无害地含咬着我的下唇,语声模糊地轻轻问道。
“……就像这样。”
我感到失神,伸出舌尖舔了舔他湿热的唇隙,“或许吧,我也不知道。”
电梯骤停,两秒钟以后门向两侧拖开。亚瑟抢在光线完全渗入前迅速站直身体,若无其事地提了提衣领。他站的位置角度很巧妙,给我留出了充裕的时间擦去被蹭到下颌的口红。
“你能不能拉着我的手,佩妮?”
电梯门完全开启的前一秒亚瑟突然说,“我有点儿紧张。”
话音未落他就把一只手背到了身后,颀长白皙的指尖对着我。
“当然。”我站在他左边,背后牵住了他略微汗湿的手。
前台接待处站着我的几名同事,以顶头上司克里斯蒂安为首。主持人克丽丝汀并没有出现在列。
我不禁担心她会不会用太过刁钻的问题为难亚瑟,毕竟我看过几期她主持的所谓“谈话节目”……那对于嘉宾而言简直可以算得上是审讯的酷刑。
“哦,真的是他……”
我听见爱丽丝兴奋地小声喃喃自语,怀里的文件夹下面叠着一本精装版《y》,一个劲儿地拼命对我使眼色。
……我看不太懂她的暗示,只好保持沉默。
“祝你好运。”
我对亚瑟说,语气神态就像在祝福一个老朋友,至少我可以确定爱丽丝没看出什么端倪。她热情地挨到亚瑟身边,一页接着一页地翻起文件夹:
“我相信佩内洛普已经告诉过你,这是一档录播节目,你可以……”
她带着亚瑟往录影棚的方向去了。我们的手从紧紧交扣变为指节勾结,最后不着痕迹地松开了。
我目送他离开,再转眼看向唯一留下的克里斯蒂安。
“你没把我让你说的转达给他。”
对方早有预料般好整以暇地望着我的脸,“不过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克丽丝汀提到你,我们的目的就成功了一大半。”
“其实我很希望他拒绝。”
我忍不住说。令人意外的是,克里斯蒂安居然若有若无地扯起半边嘴角笑了笑。
“这你就要问他的律师事务所了,你知道的。”
克里斯蒂安又拿出了他极具代表性的那一副高高在上、惹人生厌的腔调,“我想他们很乐意让手下的律师闻名全国。”
他给出看似合情合理的总结:
“你是在工作,他也一样。”
——那一瞬间我几乎要被克里斯蒂安说服了。
这不是我负责的节目,好在我仍然被允许坐在摄影师助理的位置上旁观。趋近录播时间,场内集聚了不少观众,其中多数是年轻女性。
十点钟整,节目录制正式开始。
起初克丽丝汀意图与亚瑟讨论的话题非常温和,甚至其中有一些还挺无趣,大多关于他对《y》的看法、小说的虚实部分、还有私下生活里的麦考伊夫人。
这让我很庆幸。
不过待到克丽丝汀谈及感情方面的问题,事情逐渐脱离了预料的范畴。
克丽丝汀落落大方,咬字清晰:
“喜欢过几个女孩儿?”
亚瑟立即回答,不带半秒钟的思考时间:“一个。”
克丽丝汀:“谈过几次恋爱?”
亚瑟:“一次。”
听到这儿,克丽丝汀意味深长地笑了。
“跟多少姑娘做过爱?”她直截了当地问。
“……”
这个局面很可能亚瑟不太能应付得来,我看见他的额间因皱眉露出一道窄纹。局促的模样显露不久,他终于诚实地说,“一个。”
“噢,我真不敢相信,鉴于你是如此的……有魅力。”
克丽丝汀坐直上身,两手拇指相互不轻不重地摩挲着,这意味着她被挑起了极大的兴趣,“我能问问为什么吗?”
这一次亚瑟要显得从容得多。他薄削的嘴角抿了抿,倏忽上扬:
“大概因为我们是真爱吧。”
这个回答让全场观众发出一阵促狭的哄笑。
我坐在侧位摄像机旁边登时快要窒息。
他说的这句话怎么听都跟我以前和布雷切特在走廊里的对话一模一样……
哦,原来当时他听到了。
克丽丝汀不再就上一个话题追问下去,转而加重口吻作出陈述:
“网上有种舆论认为,那天在‘英国热门’节目里采访你的女记者佩内洛普,就是书里的‘佩妮’。”
片刻停顿后,在观众急不可耐的催促声里,克丽丝汀声调拔高接着问道,“……对于这个观点,你有什么想说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