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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梯升到最顶楼,亚瑟不着痕迹地松开了我的肩头,直起腰来转身一步迈出了电梯口。周遭温度随着热源的离开骤降,我一度以为今天的这场对话将要又一次以失败告终,不曾想很快他就回头望向我,一双透冷的蓝眼珠在灯下闪闪发光,就像他风衣顶上铮亮整齐的排扣——我居然莫名从中看出一股期待的味道。
他就站在那儿,轮廓分明的下颌略低,垂眼睨着我随电梯徐徐往下降。
“好吧,就这一次。”我这么告诉自己——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让我想起了住在伦敦时隔壁家养的金毛犬——趁电梯还没彻底沉到四楼底端,我手脚并用地爬出了空隙,转眼间站到他面前。
亚瑟看上去根本没想到我会真的跟出来,垂在身侧的手微不可见地动了下,并不多说半句话,脚步迟滞了半晌,忽而起身走进了左手边最近的一扇门。
此刻我出乎意料地接到了一个来自他的电话。
“你……”
一墙之隔,我能听到树叶摩挲的窸窣响动从话筒和虚掩着的门扉处两个方向传来,而他的声音经过移动通讯信号的影响反倒更加真实,连最隐秘的一丝迟豫、希冀和邀请都暴露无.疑,“你愿意进来吗?”
我举着隐约发烫的手机,步入了那间不大不小的教室。这儿看起来像是用于seminar小型课程,正中央有几张方形课桌拼接在一起,与围绕旁边零散放着的十余把靠背椅一样,大概是某种哑光漆面的不锈钢合金材质,跟一楼前厅复古的装饰风格迥然相异。
我第一眼注意到的是前方造型颇为奇异的讲台,电脑屏幕的光亮渗透木质结构特有的疏松罅隙,影影幢幢如同迷雾中耸然而立的灯塔,相较起房间内其余科技感十足的教学设备颇有些格格不入。
亚瑟就站在讲台一侧,不偏不倚背对着我,微弯的右肘不施以重量地虚搭边角,指间握着手机贴在耳廓。
“无意冒犯,佩妮,我读七年级的时候还没有你……和讲台高。”
……
我们这算什么?心灵之友吗?
他突如其来的剖白让我多少有点困惑和不知所措,只是想到布莱登提及过的“可以被作为触发源的心理创伤”,我觉得现在似乎是个一探究竟的好时机。
至少我相信他不是在隐晦地嘲讽我跟讲台差不多的身高——从七年级到现在,我只长高了不到两英寸。
“你想要和我谈谈吗?”毕竟在大学修习了三年,我还算具备一定的专业素养。除了不确定这句引导式问话在某种程度上是否过于职业化以外,我相信他肯定会选择向我倾诉,毕竟他已经毫无征兆地谈及了部分*的过去……
……然而下一秒,我就从手机里听见了他异常干脆的回答。
“我不想。”
他每个音节之间的停顿变得短促起来,嗓音也愈加低沉,“但是……谢谢你出现在这儿。”
从现实中及从话筒里传来的两道声音有一定的时间差,这种感觉简直就是在变相折磨我的耳朵。我知道如果我想听真话,就必须得忍受这点小小的酷刑,但当他霍然倒退一步,探手到身后准确无比地牵住我的袖角,我还是不可避免地怔了怔。
亚瑟侧过脸来,并不看向我,薄削迷人的嘴唇难以捉摸地翕动了两下,仿佛有什么话到了嘴边。
“你忘记我比我忘记你快多了。”与其说他是在含混地咕哝,不如说更像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轻而急促的叹息。
他的语气太过遗憾沉重,足以使得我一时之间失去了组织语言的能力。
一番思忖过后,我相信说不定我们以前有过什么交流,而我也打心眼里认同这一点……他不可能仅凭几场派对上的匆匆一瞥就对我有了好感,不是吗?
心底就在此刻浮起了一个可怕的念头,我分外期望它不要应验——
由此可见,我很可能曾经给亚瑟留下过某种不太愉快的回忆,再加上他的表达能力近乎于只在我一人面前失调,这就意味着……要是这个无端的揣测成了真,我就一定得对亚瑟负起责任了。
“责任”——单是想到这两个字我就不禁想打个寒颤。
我不敢再继续深究下去了。
至今为止,我面临的严峻问题只有一个:我想报复马修,可又不想因此伤了亚瑟的心。
我决定将这个星期六当作自己的最后一次尝试。
亚瑟每周末都会在市中心的购物超市做兼职。我很少涉足市政厅所在的中心城区,因为本市最大的商场、赌场和主要娱乐设施都建在郊外,酒吧街更是在市中心的相反方向。而平日里每当不得不购置一些生活必需品的时候,我都会选择街对角半分钟步行的日用品市场sainsbury,可以说,这是我第一次来到这儿。
我在门口提起一个空购物篮,再把手机设置成飞行模式,以免时不时传来短信或者电话干扰我的行动。
收件箱里躺着一条来自马修的未读消息,是关于下周末一场派对的邀请——这代表我必须在再次与他见面之前成功睡到亚瑟……
我先不露声色地朝收款台扫视了一圈,再眺到更远的自助结算机器,结果一无所获。
陌生的环境总是容易使人感到紧张。在原地转悠了一小会儿,我决定往里走去。
不出五分钟,我就在冷藏柜前发现了他。
亚瑟氤氲着淡金的头发被薄汗濡湿,熨帖地低伏下来。他穿着纯黑棉料工作服,上衣下摆得体地塞进收身裤腰里,裤线颀长挺直,形状完美的小腿括满了防水靴。他的后背浸润了更多的汗水,布料黏连着脊线,清楚地描画出背部健康肌肉凹陷的沟槽形状。
我眼前一亮,加快步伐凑到他身边,只见他单手扶稳推车,将包装透明的水果摆上开放式冷藏柜的货架,动作安静而沉默,从头至尾都没注意到我。
他身上沾着些新鲜蔬果的甜香,味道相当好闻。
身后有人摩肩擦踵地推搡走过,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看得太入神,不知不觉挡住了货架间的一部分通路。
我连忙侧过身让出一条道,余光瞟见他拿起一盒葡萄往架上搁去,我立刻探出胳臂,把装有葡萄的保鲜包装盒和他还沾着冷却余温的手指一并抓入手里。
他浑身陡然一僵,没有马上回头,更没像我预想的那样立刻受惊地抽回手,反倒在度过了短暂的反应时间后,试探性地、带着点怯缩地挠了挠我的手心,力度轻得像根羽毛搔弄指尖。
然后他迅速反扣住我的手,接过那盒葡萄重新稳稳当当摆回原位,紧接着若无其事平静转身,推着滑轮车走向下一排需要填充商品的货架,留下我提着个空购物篮直发愣。
他刚才……是在尝试着跟我*?
我不太清楚该把这出人意料的回应归功于我的不懈努力还是他的个人进步,不过总归应该算是个良好的征兆,虽说他的动作还尚且很生涩。
“祝我好运。”我暗暗对自己说。再一抬眼,对面货架早就没了亚瑟的影子。
正四下寻找着,视野里他不声不响地出现在了拐角处,似乎是正耐心等待着我,确定我跟了过去便很快挪开视线,目不斜视继续推着车前行。
就这样,他放下什么我就拿起什么,每当经过视觉死角,他都会停下来等我几秒钟。终于他再也绷不住面无表情的脸,眉角不易察觉地抽了抽,悄然转眼一瞥我的右手,“这个很贵。”
——他指的是我刚刚提起来的一瓶红酒。
“没关系,我爸爸很有钱。”
我坚持把酒瓶用力向购物篮里塞,“这瓶酒刚刚碰过你的手,我觉得很有收藏价值——我的意思是,你碰它的时间比碰我要长多了。”
“……”
亚瑟定定地端详了我好一会儿,长长出了一口气,扣住我的手腕将酒瓶取下来重新放好。
我还想说些什么,他指腹的纹路在这时毫无征兆地触及我的脸颊,□□随着电流沿面部细小的神经脉络四下攀爬,氤氲在鼻尖的除了湿润温度就是浅薄的汗水味道。
糟糕,我想不起来自己要说的话了。
良久,他低头附到我肩上半英寸左右的位置,一呼一吸间掺着潮热,气息摩擦脖颈敏感的肌肤,声音奇怪地显现些微沙哑:“这样够长了吗?”
“是你自己要摸我的脸的。”
整理好了状态的我振振有词,趁机进一步小声说道,“如果你喜欢,可以再试试其他地方……噢。”
话音还没落下,他的手指已然游移到了我的嘴角,转眼间快到不可思议地轻擦过嘴唇中央。
“我……”他眼也不眨地和我相对而望,过了五秒才回神,蓦地缩回手背过了身,“我突然有点事要做。”
唇间残存着他指尖的触感,柔软温凉。
我看着他匆忙地消失在“ly”的内仓库门前,失望地垮下双肩。
本来还期待他会有什么进一步的举动……我险些就要对今晚的计划失去信心了。
在自助款台结完账,我去隔壁面包店吃了块奶酪披萨,稍带着连上wifi刷了刷k打发时间。
亚瑟还没同意我的好友请求。
百无聊赖地发了几张自拍,我估算着时间差不多了,便绕到超市后门,装作翘首以盼的样子垫脚张望。
没过多久,换了日常便装的亚瑟就出现在门口。
“外面可真冷。”
我提起脚边塞得鼓鼓囊囊的塑料袋,不出声地皱了皱通红鼻尖,远远冲他微微一笑,“现在该轮到你请我喝杯咖啡了。”
看见路灯底下状似等了很久的我,他使劲拧起眉,快步走来脱下大衣兜头严严实实罩住了我,随后不加停留地接过我手里那两个重量不轻的购物袋。
一刻钟以后,我坐到了光线明亮的咖啡店里,手边放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奶油摩卡。
“你不喝点儿什么吗?”我问对面的亚瑟,同时把杯子上那一颗马克笔画的爱心转到他看不见的那一面。不久前吧台边的女店员频频对他暗送秋波,杯身不止被她画了颗爱心,还在底下写了一串电话号码,好在他没注意,我也不准备提醒他。
他不说话,只是摇了摇头,目光飘向别处。
杯沿升腾着雾汽,光线忽明忽昧,更加虚化了亚瑟脸上不甚明显的表情。我垂身在咖啡顶端甜腻的奶油上印了个唇印,再把整杯咖啡推递到他面前。
“这杯摩卡肯定很好喝,你要不要试试看?”
我说着顺势起身,“我去补个妆。”
这当然只是个借口。背地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我蹑手蹑脚躲到洗手间的外门后头,偷偷窥视他的方向。
亚瑟直直盯住近在咫尺的那杯咖啡,额角按捺不住般神经性地抽跳着,好像在进行激烈的心理挣扎。
最终他好似放弃又好似下定决心,闭着眼埋下脸去,将嘴唇轻轻贴到了奶油表层形状清晰的唇印上。
——看到这一幕,我想我今晚的计划已经成功了一半。
待会儿等我装作忘带公寓钥匙、请求在他的房间借宿一晚时,他绝对不会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