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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边境的敌报有两封,分别来自不同人,第二封在一日后抵达。
前一封简短地写了大概情况,言明正在全力搜查匪徒踪迹,后一封内容则要翔实得多,将种种细节一一写明。
将两封文书放在一起看,事情就变得有趣起来。
自月国而来的流寇应属悍匪一类,人数不少,行动迅捷手段狠辣,普通百姓遇上这等有备而来的武人,就算有心抵抗,也无还手之力,故而伤亡者众。
此事确实棘手,但其中疑点也实在不少。
柳从之将手中文书递给薛寅,闭目沉吟了片刻。
薛寅飞快将文书扫了一遍,接着眉头紧皱:“这些人真的是匪徒?”
他接手柳从之在月国的情报网之后,对月国局势并边境局势都加深了了解,看事远比当年坐困北化、消息闭塞时准确,这时一扫敌报,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问题关键所在。
柳从之睁开眼,目光微冷,笑道:“恐怕不是。”
所谓流寇者,刀头舔血,为钱财不择手段,往往流窜多地劫掠,此次事件乍一看也是如此,然而细看则不然。
一是位置,短短时间内一连两起杀伤平民、劫掠财物的事件,发生地点皆在驻兵薄弱之地,故而每每当官兵得到消息前往,匪徒已然扬长而去没了踪影,但是相对的,这些地方也不富庶,无多少钱财可劫。这些匪徒要么是胆怯谨慎,不敢前往富庶的所在,要么便是事先就清楚南朝边防的大概部署,看准了这一点钻空子。
然而若这些人是真的胆怯谨慎,行事又怎会如此大张旗鼓?大大方方地亮明了月国人的身份,行事狠辣嚣张似乎浑无顾忌,劫掠财物不说,其所过之处,死伤者众。但再一细看,死难者却多是老弱妇孺,这就耐人寻味了。需知边境民风彪悍,遭遇这等悍匪,有血性的男人皆会抵抗。按理来说,匪徒入境,要杀的应是尚有余力抵抗的男人,而非柔弱妇孺。毕竟女人尚可抢去做压寨夫人,男人留着可是百无一用,这些劫匪杀伤老弱妇孺,却留着这些男人,是要等着这些人提刀上门报仇雪恨么?
不过就算有人磨刀霍霍要报血仇,恐怕也难找到门路。柳从之垂眼看一眼文书,笑问:“你觉得这批匪徒能被搜出来么?”
薛寅摇头。
他眼力不错,也理清楚了这件事的脉络,再看柳从之,便知两人所见略同。
在正事上,他们俩似乎总是所见略同,默契十足。
薛寅脑中闪过这念头,稍微走了一会儿神,接着回过神来,坐直身子打起精神道:“这是来点火的。”
柳从之几年来皆隐忍避战,如今闹上这么一出,却是在刻意挑起两国之间的矛盾。一旦民怨沸腾,就算柳从之不想打,恐怕也必须打了。
那么这些所谓“劫匪”的背后,又究竟是谁?是月国蠢蠢欲动的爪牙?还是其它人?薛寅想得出神,忽觉耳边一热,却是柳从之倾身拿出一张纸,在桌上摊平,俩人坐得很近,柳从之这么一动作,下巴刚好抵住薛寅肩膀。薛寅耳后敏感非常,柳从之稍微一吹气,他耳朵就从耳尖一路红到耳根,柳从之看在眼中,低笑,引得眼前人回眸瞪他。
柳陛下正一正神色,坐正身子,一本正经地研起墨来,而后抽出一支笔,薛寅满以为这人要写东西,不料柳从之备好笔墨,却是将笔递至了他面前。
薛寅狐疑,柳从之这是在卖什么药?
柳从之含笑道:“你来起草一封文书,我念,你写。”
薛小王爷一呆,以为自己听错了:“我写?我的字……”他不学无术粗人一个,一笔字要写正规的文书,恐怕还真不够格。
柳陛下却点头,一锤定音:“你来写。”
薛寅见他坚持,只得坐直身子,悬笔于前,正色道:“开始吧。”
这封文书又是写给谁的呢?
这个暂且按下不提,却说边境这场风波闹得如此之大,柳从之这边很快得知了消息,可想而知,厉明也接到了这个消息。
厉明治国手段堪称铁腕,月国几年间没闹出过一次匪患。近年来两国通商不断,边境渐渐富庶,这胆大包天的流寇又是哪里窜出来的,闹出这桩事?
近来实是多事之秋,厉明揉一揉额心,疲倦之余,不免有些许烦躁,再看一眼眼前活像根木头一样杵着的少年,莫名就觉心头火气旺盛,皱眉冷声道:“宁先生死了?”
方亭点头,一声不吭。
厉明冷眼看他,“你非但没有把谷中有用的东西带回来,还一把火把那里全部烧了?”
方亭抿唇,继续点头。
他一不辩解,而不认错,沉默点头的模样着实是干脆利落得很,厉明怒极,反倒是笑了:“好,如今这谷被你一把火烧干净了,你现在是宁先生唯一的徒弟,我只问你,你能拿出我需要的毒药么?”
这次方亭不点头了。
厉明问得干脆,方亭答得也干脆,果断一摇头,第一次开了口:“我没有那种东西,以后也不会有。”
这一句话实在是干净利落,倔得很,年纪轻轻,实在不凡,厉明低头看一眼这小崽子,忽然抬手抽了方亭一个耳光。
厉明手劲不小,小家伙整张脸几乎被打得偏过去,半边脸飞快地肿起来,仍然一声不吭。
小小年纪,跟了宁先生三年,倒是养成了这铁石的心肝,雷打不动,倔得要命。
厉明有些烦躁地闭眼,“你出去吧。”
“是。”方亭低低应了一声,转头往外走。
走至门边,却见一人恰好推门而入。来人较方亭高了许多,却是个身材挺拔的武将,年纪尚轻,通身锐气,一眼看去如同一把出窍的宝剑,锋芒毕露同时,就未免有些盛气凌人。看了形容狼狈的方亭一眼,眼中滑出一点轻蔑之色,嘴上却道:“见过王子。”
说见礼却不行礼,这人态度可想而知。方亭说是王子,但许多人都知他生母是南人,方亭几年来又长居幽谷,不见踪影,厉明手下不少人对这个所谓王子都毫无尊敬可言。这武将名达慕,出身将门世家,其父是厉明心腹。达慕好武,擅战,这几年来锋芒渐露,是备受赏识的一名年轻将领,前途正好。
相比之下,方亭堂堂王子,就狼狈得有些可怜。
方亭面上火辣辣的痛,垂下眼安安静静地离开了。
房内只余厉明与达慕两人。
厉明召达慕来,谈的自然是正事,“你知道这批流寇的来历么?”
达慕摇头:“边境驻军严密,无人敢随意捣乱。”南国在侧,历来边防就是重中之重,岂容不长眼的宵小作乱?
不过这一次虽然事出突然,却也可以看做是一个机会。达慕眼中有兴奋之色,他是武将出身,又年轻气盛,如今羽翼渐丰满,就越发好战,为国开疆扩土是他作为武将的理想,也唯有战争和鲜血,才能成就功勋与尊荣。
达慕战意显著,分析时局之后又抱拳请战,厉明闭目安静地听着,面上倒是喜怒不显,不露颜色。
待达慕说完,厉明睁眼,却只叹了一声:“你下去吧。”
达慕颇有些失望,也只得离开,边境动荡,于他却是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王一向杀伐果断,如今怎么如此犹疑?他一面行走,忽然听到远处遥遥传来一阵笛声,曲调优美而熟悉,他驻足听了片刻,辨认出曲子由来,当即眉头一皱,面上露出些许不悦神色,快步走远了。
他是武人,最不爱听这种凄婉之音。
宫殿一隅,方亭放下手中陶笛,这么多年了,他仍然只会吹这么一首征人泪。
这些年来,这首曲子于他几已成安神曲,三年来与宁先生作伴,常有不堪忍受之时,每到这种时候,只有这首曲子才能让他安静下来。他逐渐寻找到了生存之法,却仍然不知这条路何时才是尽头。
三年前,尚有人会听这首曲子,如今昔年人已成白骨,唯余衣冠冢静立宫殿一隅,简陋的石碑上无字,什么都没有。
方亭背靠树干坐着,看一眼眼前的石碑,最终安安静静地闭上眼。
他本来就是个性情安静的孩子,如今更是寂如死水,再无了一丝孩童的朝气。这孩子单看外表,恐怕没有一丝像厉明的地方,如今随着年龄增长,神情日渐沉郁,倒是……越来越像昔年的白夜。
而那个叫白夜的人已经死了,罪大恶极,死无全尸。
薛寅停笔,看一眼眼前纸上洋洋洒洒写的一大串,摸了摸下巴。
当他开始写这封文书的时候,就开始明白为什么柳从之要叫他写这封文书了。
这封妙极了的文书,是写给月国的。
既然如此,自然不能让一字千金的柳陛下屈尊,小薛王爷这笔字不多不少刚好够用,内容嘛,乍看倒是稀松平常。
这封文书概括起来大概是这样:最近边境不太平静,发生这种事大家心情也十分沉痛,然而两国交好不易,被此等宵小打破也实非南朝所愿。如今南朝追捕流寇暂无头绪,故而想寻求月国派人协力,辨认匪徒身份,共惩匪徒。
等月国人看到这封文书,恐怕会不敢置信地揉眼睛,柳从之这是疯了?引狼入室?
薛寅看一眼柳陛下,柳陛下笑眯眯,面上不露丁点颜色。
英明神武如柳陛下……当然是不会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