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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夜的那件事爆发之后,庄泽阳又沉默地搬回公司。裴璋知道他最近私下里在找交通方便的住所,内疚就像趵突泉的泉水一样蹭蹭地冒出来。在庄妈举行手术的那天,裴璋还特地公司放假一天。
——他以顽强的意志顶住了吴京虎像小刀一样戳他脊梁的目光。
一路无言。
路上小堵了半个小时,等到庄泽阳和裴璋赶到时,庄母已经被推进了手术室。两人就坐在走廊上的座椅上干等着,裴璋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入睡的,只是等他醒来,看见窗外漫天的星光。
时间真是一眨眼就过去了。
裴璋一动,身上盖着的毯子就滑落下来,庄泽阳不知所踪。手术室也空了下来。裴璋呆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原本心心念念的两巴掌的愿望已经落空了——不过,之前自己已经打过一次了,也算不上吃亏。
现在还在计较这些,自己简直蠢爆了。
裴璋叹了一口气,准备去洗漱间洗把脸。他意外地在洗漱间遇到了上厕所的庄泽阳,他的发梢滴滴答答地落着水珠,眉眼却如同放下了一项沉重不堪的负担一样,带上了很淡的笑意。
裴璋猛地意识到一个事实:“你妈妈她……”
“嗯。”庄泽阳抿起嘴角,“医生说,手术很成功。”
“祝贺你。”裴璋干巴巴地说,事情的发展让他如坠冰窟,倒不是说他暗自期望一条活生生的生命消逝在自己眼前,但毕竟这种离别前世已经经历一次,庄母本人也和裴璋不熟——相比起来,反而不如意识到,庄母前世的死,自己的母亲是罪魁祸首这件事,来得震撼。
但表面上,裴璋还是很真诚地向庄泽阳表示了祝贺。
“谢谢。”庄泽阳问裴璋,“不过麻醉药效还要等一会儿再过,我打算一直守着她醒。公司很忙的话,你可以先走。”
“不用了。”
且不说裴璋本来就专门为这天腾出了日程,更重要的是,叶婉的事情如沉甸甸的石头压在裴璋中间,他终归没有勇气去叶婉那边求证,更不知道是否该相信母亲的解释。所以,裴璋决定采取迂回战术,先探探庄母口风。
裴璋这个决定,倒是引来了庄泽阳诧异的目光。但最后,这个内敛的男人什么也没说,只是去隔壁借了两张被子,也不知道他用什么话才说动对方的。
第二天八点多的时候,有护士通知,病人已经醒来。裴璋起的比庄泽阳早,他一时没忍住,就去揉庄泽阳额头上的一撮头发——那是一撮非常不听话,喜欢翘起的头发,裴璋前世就喜欢玩,庄泽阳一直很无奈,并且拒绝称呼其为呆毛。
裴璋玩得正起劲的时候,呆毛突然就从他手上溜了出去。
庄泽阳一脸无奈地看着他。
“……哈哈。”裴璋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好在庄泽阳也没有计较,只是略微无奈地瞥他一眼,就起身洗漱。他和裴璋一起洗了把脸,才一起走进病房。
这算是裴璋第一次正式见到庄泽阳的母亲,毫无疑问的是,她年轻的时候一定是颠倒众生的美女,即使是一脸苍白的病容,也能让人窥见她端庄的五官,既有不谙世事的淳朴之美,也带着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孤傲。
裴璋把庄泽阳和庄母放在一起对比,庄泽阳的五官和她很像,只是轮廓柔和,气质更温和。但很难想象,两人并非母子。
庄母的精气神还不错,见到两人走进来,她的目光立刻就落到了裴璋身上,锐利得犹如刀锋:“这位是……”
裴璋恭恭敬敬地自我介绍道:“我叫裴璋,是……”
他的话还没说完,庄母猛地把桌上的瓶瓶罐罐摔了一地,起身正要把吊水也给拔掉。庄泽阳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地去拦他母亲,结果被人反手就抽了一巴掌。
女人尖尖的手指甲在他脸颊上,留下了一道细长的血痕。
庄泽阳整个人都懵了。
裴璋也傻了,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这一幕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只听见女人厉声地质问庄泽阳:“你去求裴宗炎了是不是?”
庄泽阳茫然了好一会儿:“裴宗炎是谁?”
“我家老头子。”裴璋插嘴解释,他比庄泽阳还要茫然——怎么他家老爸也扯进来了?
虽然不知道问题出在了哪儿,但是庄泽阳还是很耐心地和母亲解释:“手术的钱我是借裴璋的……没有……”
庄母冷冰冰地掐断了庄泽阳的话:“庄泽阳我没教过你撒谎,你以为我是个什么都不懂的乡下女孩吗?”
她咄咄逼人的问道。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你是裴宗炎的种的?”
……卧槽。
裴璋傻了,这句话里头的信息含量太大,他一时有些难以消化。而庄泽阳明显比裴璋更加震惊,他花了好一会儿功夫,才把舌头撸顺:“你说……我和裴璋他……”
庄母沉默了一会儿,才不甘不愿地承认:“你和叶婉的儿子是兄弟。”
……卧……了……个……大……槽。
裴璋就像是木头一样地杵在一边,不要怪他反应太呆,实在是他活了二十八年的经历中,没有任何一次,有人告诉他,这时候他应当如何反应才恰当。
庄母似乎也从一开始地愤怒中醒悟过来,口气缓和了一些:“阳阳,我们回家,我们不收裴宗炎脏钱……阳阳……”
庄泽阳沉默地盯着他母亲好一会儿,脸颊上的鲜血越流越多,最后汇聚在下巴尖,落在雪白的床单上,如雪里红梅。他深吸一口气,对从门口路过的护士大喊:“病人情绪不稳定,麻烦过来帮忙——!”
……之后,又是一场闹剧。裴璋第一次发现,女人这种生物看起来很柔弱,但战斗起来战斗力可真不是吹出来的。庄泽阳挂彩最惨,他母亲十次施展九阴白骨,九次都是冲着他去的。
好在两人都在医院,医院就地就帮他做了消毒。
庄母被强行注射了镇定剂,服用了安眠药,现在已经沉沉睡去了。
庄泽阳和裴璋两人无言地离开了医院。庄母爆出来的真相,对两个男人而言,都算得上不小的冲击。至少,裴璋是无法想象,自己喊庄泽阳哥哥的样子……光是设想一下这种可能,裴璋就鸡皮疙瘩一地了。
“裴璋……”庄泽阳突然很轻地喊了一声。
裴璋回头看了一眼,心底的怪异感依然挥之不去。
“我妈妈是乡下人,我没去过她老家,不过我知道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道路崎岖,风俗守旧……后来,大城市要发展,需要很多农民,她就来了,怀着城市梦地来了。”
庄泽阳的声线非常平稳,不带有一丝抖动。
“她未婚生子,这在她家乡,大约是有伤风化的事情吧。总而言之,她最后就扎根在了这片土地上,比野草更顽强。”
庄泽阳见裴璋依然是一脸不可置否地表情,情不自禁地笑起来:“她只有初中的文凭,比力气比不过男人,又带了一个小孩……当然,也有人看她漂亮,想吃豆腐,但她万万不会……”说到这里,庄泽阳很轻地笑了一声,“她是我认识的,最要强的人了。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裴璋判断不出庄泽阳的态度,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绝对不是在褒扬。
“要我说,她活得那么苦,全是自找的。”
“居委会问她要不要申请低保(最低生活保障救济),她说不要,慈善机构和新闻采访的帮助她不要,助学金我也没在乎过。但是……”庄泽阳抿着嘴角微笑,表情看起来却像是快要哭出来一样,“我知道她家里的人偷偷来找过她,她把人赶走了;我也知道我……我的生父每个月都会往她的存折上打一笔钱,但她定时退回去……隔壁邻居的大爷是个好人,偶尔会把家里吃不完的鱼肉放在我家门口,而她把这些全部扔进垃圾桶。”
“我都知道,我都无所谓,哪怕她有次因为我接受了同桌的一根棒棒糖,用皮带抽我,说穷人家的孩子应该有骨气,我也没恨过她。”
庄泽阳轻轻地说:“除了一件事。”
“我姐姐的死。”
裴璋惊悚了一下,他把庄泽阳的话,和某个隐秘的事实联系到了一起,让他生出了一种毛骨悚然之感。
“我是在母亲病了以后,收拾东西的时候才发现,那份出生证明的。你知道吗?其实我是双胞胎中的弟弟,我有一个姐姐,比我早半天出生,但她死了。医院的死亡证明上写的是,新生儿窒息死亡……我查过资料,难产,脐带绕颈等等很多情况都会导致这种情况,可这种情况都是可以避免的。”
庄泽阳的声音终于哽咽了:“我想,如果她那个时候有点钱,可以去规范一些的医院……会不会这件事就不会发生了?”
裴璋不由自主地沉默了。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隐藏了事情的真相。
“她是我妈妈,我知道她爱我,无论她过得有多苦,她都在尽其所能地保护我。”
“可我恨她。”庄泽阳又沉默了很久,这种沉默让人感到窒息,“我不止一次的在想,如果那个时候,濒临死亡的人是我的话,会怎么样?”
“后来,我明白了。我那么痛苦,是因为我知道,她自己也好,庄泽阳也好,在她心中,都比不上她的那些……崇高的尊严。”
“所以我恨她。所以我故意才选择这么极端的方式。”庄泽阳侧过脸去看车窗外的风景。
“什么意思?”裴璋再一次地,开始怀疑自己的理解能力。
“我是故意想作践我自己的。”庄泽阳没有哭,只是打开了车窗,吹进来的风摇曳着他的刘海向后翻滚,如同在迎风泪流,“认真想想也对啊,人怎么可能被社会逼死?这世界上筹钱的方法那么多,出卖身体只适合那些只想让人养的废柴吧,社会求助也好,卖血卖器官也罢……方法永远是有很多的。”
裴璋很难描述庄泽阳那一瞬间的语气,洒脱,倦怠,自嘲,冷笑。
都沾一点边,却远远不足以描述具体情形。
“……”
“我就是想作践我自己。”庄泽阳淡淡地说,“我就是想证明,她用生命也要维持的尊严,在我眼底,一文不值。”
他哽咽了一瞬:“……穷光蛋是没有尊严的。”
这看起来非常狼狈。
在裴璋印象中,庄泽阳崛起的过程中,并不是一帆风顺,但如此狼狈的如同丧家之犬,却还是第一次看到。但奇怪的是,比起过去那个完美无缺的形象,现在这个庄泽阳更像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