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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海长公主出嫁那日,我与圆荷登到桂宫一角的“雪粹高斋”远眺。这是一处建立在高处的亭子。桂宫之门,直接通向长安城北。从这里,我可以远望公主下嫁浩荡的队伍。漠漠青山,残云碧树。那与我同龄的公主,倒是出宫了……我深吸一口气,才忍住不掉泪。
圆荷拽我的袖子:“公主,公主?你看那里。”
我倾身一瞧,原来桂宫的宫墙下竟有一人一马。那白马我认得,那人……
满天落霞,出嫁的乐声还隐约可辨。马上的少年躲在墙边缘的黑影中,背对我们低着头。
我忙向后一闪,正色对圆荷说:“咱们回殿去。”
小丫头低声说:“公主,那是五王爷啊……他就等在那,公主让他瞧一眼有什么?”
“就数你眼尖。”我打断她:“平日阿若差遣你,你哪次不装聋作哑?她们叫你做事,你还笑自己只有两只手。我把你惯得过了头。”
她圆脸发红,居然回嘴道:“公主话教训的一万个是。但跟您不让五爷看到您什么关系?五王爷那么怕人?皇上您都不怕呢。”
我张口:……确实……没什么关系。我道:“你……!”她的样子就像只受惊的小麻雀。我悻悻的摇头:“小孩子,多嘴!”就径直下了山坡。
我猛想起没什么让我要逃的,才提起裙子慢慢的走,我回头望了她一眼,她垂颈跟后头,小嘴骨朵起来。
我不知阿宙为什么于他妹妹结婚之日出现在那里,也想不起来我今天为什么非要爬上雪粹高斋去。心里乱纷纷的,还是忍不住在桂树林里跑起来了。
跑到望见鸿宁殿。一群人正在殿前等我。
阿若迎上来跟着我:“公主,有圣旨。”
老宦官周昌,我认得,元天寰严禁太监干政。可周昌在宦官群中是一等的角色。
“公主殿下,皇上命奴才传口谕。”我略点头。
我挺身站着。众人都跪下了,周昌瞧了我一眼:“皇上有旨:余姚公主客居长安,虽有礼聘之名,但婚仪未成。朕宜用上宾礼待之。即日起桂宫备公主府令一名,禁军守卫郎将一名。桂宫,可权充为余姚公主府,桂宫之北门,可与宫门同时开闭。公主只需报备宫省,便可出入。与人往来。一切如在南朝礼仪。钦此。”
元天寰给我那么多的权利,也是表面文章。府令,禁卫军都是他的人,我要出入往来,还不是经过那些人的眼皮?
我抬起下巴,问:“若南朝士人来,自当由南朝人充当本公主府令。未知谁人暂代?又不知守卫北宫的郎将是何人?”
周昌道:“皇上命秘书郎郑凝之暂代。而禁卫郎将,任命之人名赵显。他们就等在殿外,公主要召见他们吗?”
赵显?我心内一震。不久,两个男人进来给我行了礼。
我先对郑凝之说了几句客套慰勉的话,他是个标准的世家子弟,而立之年,不温不火。
我又转向赵显,他没有变得憔悴,根本不像个最近出狱的人。他的蓝眼里透出一种暗暗的光,仿佛为见到我而欣喜,又好像在为我悲哀。
当着大家的面,我不便多说什么:“赵显,你倒是没变化。”
他微笑道:“小人就是天塌下来,也要吃饱喝足,自然没变。不过移到长安,大开眼界。小的本是乡巴佬,野惯了,……也是过了段日子才适应的。”
我想起他曾经说自然向最强者屈服的话,蓝羽军内东方器重他,到了北朝,皇帝自然也不能亏待他。他才出任北军军职,高了会让别人不服气,所以暂时让他来到南朝公主的桂宫,也是一个好办法。我想到这里,不禁微笑道:“川中人尚辣,到北地当然会不习惯。我也是长安客,推己及人,便知一二。”
赵显碍着宫人宦官在旁,也不知怎么答。他只对我大大方方报以一笑,宫女们尽皆侧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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挨到了七月,天更是热。蝉噪蛙鸣,我心愈静。但树欲静而风不止,来访我的人越来越多。先是六王妃卢氏开的头,紧接着,王公国戚,高品官员的夫人们纷纷前来求见。
我本在冷宫呆久了,不喜热闹应酬,而且初来乍到,不便与北朝贵妇们多接触。
因此我只见少数最德高望重之人。事先让府令徐凝之写了三不的帖子,直接贴在桂宫的门口。
我不收礼,我不谈南北朝国事,我也不议论君王。
我不同这些女人谈朝政,未见得不关心。她们讲,我虽不答,却听着。十多天来,消息不断入耳。
元君宙太尉府内,一时间,为皇帝所盼遇的青年们,都派到了他的家中。阿宙本是元天寰教养长大,现在更被外界认为宠遇无比。到了他府的青年,被人称为入了“莲花池”。
元殊定当京兆尹半月,与万年县放置巨大的铡刀一把,当众截断盗贼恶霸们的手足。他又亲自去京兆府断案,雪冤数起。一时,偷盗之风平息,民间对少年六王有好评。
元旭宗于建章殿,因学业卓著,诸位师傅都被皇帝传令奖掖。元旭宗所做歌赋,又被皇帝下令编著成册。他虽然年幼,但文武全才,聪明和平,也飞快传遍了北朝上下。
七月初五,六王之妻卢王妃才走,几个宫女就轻声的议论开了。
“没想到卢妃真的是有孕了,方才她跟我们公主说了呢。”
“哎呀……卢王妃可怜……六王爷的……真的吗?”
“什么……什么?”有人好奇。
“就是六王爷喜好男色啊。听说晚上王妃睡在寝室内,王爷在外间还找了侍卫的小兵进来……”声音低不可闻,伴随吃吃怪笑和啧叹:“啊……天!这样子……那王妃怎么怀上了呢?”
“喜欢断袖,也要生儿子啊。文烈太后在世时,是将卢妃配给五王爷的。结果五王爷拒婚,只好嫁给六王爷了。”
“五王怎么还不成婚?他……”
阿若有几分威严的声音响起来:“咄,你们几个扰了公主写字,都该打。”
我放下手里的杏皮冰酪,于纸上书一个大字“静”。圆荷在书桌一旁,迷迷糊糊琢磨。
自从来到桂宫,我每日都书“静”字,写得多了,深意入骨。
圆荷压着着镇纸:“若姐,罗夫人方才来了?”
阿若扫了她一眼。我命圆荷将冰酪吃了,免得小东西胡想。
“公主,罗夫人请您去渐台,与北海长公主见一见面。”
自从那日元天寰与我在未央殿一别,我再没有见过他。还好只是让我去见皇妹。我客居在北,所有的穿用都是北朝的,因此对于公主的新婚,我拿不出合适的贺礼。
不过我未雨绸缪,事先写了不少南朝祝贺结婚好和的诗歌,都叠成鹤形放在一个柳条篮子里。我对圆荷说:“拿我那个篮子,到桂宫栀子树下,采些栀子花装一半满。”
圆荷笑着:“怪不得公主准备了那个……奴婢就去。”
阿若也望着她笑:“小鬼精。公主,奴婢服侍您换衣。”
我满襟都是墨香,摇手道:“不用。女儿家见面,随意才好呢。”
阿若说:“公主,奴婢要提醒您,长公主她……她有些天真……”
“天真?”我说:“那不是更好。”阿若便不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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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天漾漾溶溶,太液池碧滢滢。连叶的荷花盖着一对对鸳鸯,更有成群的鹈鹕翱翔。
越女舟柔橹轻摇,阿若挽着栀子花篮,圆荷掐下一片荷叶,踮脚张在我头上:“公主,别让太阳晒了。”渐台已经望见,北海长公主就在上面么?她对我是个神秘的存在。
三伏天,走上渐台,汗水已经湿了鬓发。上面别有天地,好像江南园林,小巧精致。我听见一声声笑,那是一个女孩子发自内心的灿烂笑声。
我自己提着篮子,顺着回廊向内走,地上铺了竹席,顿时爽快。
井旁,穿樱桃红色宫纱的少女蹲坐着,她鹅蛋脸,檀口妩媚,笑容可掬。金鹁鸪项圈,于烈日下闪光。我忽然记起六王爷元殊定的脸来,这般容貌,长在魏王脸上太过浓丽,但到了他孪生妹妹的脸上,倒不愧“天生丽质”四个字。
我静静等待在柱子旁,等她瞧见我,可是她的眸子转过我,视若无物,只顾编着自己手里的茉莉花环。她依旧摊开裙摆坐在井旁,衣带上洒满了搜集来的花朵。
她含笑带嗔道:“快些,快些啊,我的花不够用了!”
紫薇树丛后,有男孩答应道:“妹妹宽限一会儿,就来了。”我又冒出汗,不自觉隐身到廊柱后去。
紫衣少年,用前摆捧着许多茉莉走到公主的面前盘腿坐下,他凤眼摄魄,光艳如日中天。
真是阿宙。陪着他妹妹玩吗?只是他们兄妹都到了十五六岁,这样子幼稚还真奇怪。
公主将花环套到他的脖子上,拍手笑道:“五哥哥你最漂亮了。”
阿宙帮她拉好露出小腿的裙子,学她的腔调笑道:“妹妹你也很漂亮……”他像对小孩子一样,摸摸公主的头发,眸子深处的忧郁,公主却视而不见,只嘻嘻笑着,将裙带上的落花撒到他的头发上。阿宙始终痴痴的,虽然挂着笑容,眼睛却好像并不在妹妹的脸上。
我的衣襟都被汗湿透了,身上的墨香更浓,藏都藏不住。阿宙的眼光游走,收住笑:“何人?”
我不答,整个身体都贴到柱子后。他站了起来:“小虾?”
一声小虾,我不得不出来。我跟他俩俩相望,公主只笑呵呵专注的编制花环。
阿宙眼里水光浮动,我走下廊,公主憨笑不止。
“你……”
“你……”
我和他同时开口,眼光一缠,我赶忙转开脸去:“我是来见公主的……”
他如梦初醒:“啊,是了。我方才在紫薇树丛内,就觉得你好象在这里,我还是当自己又在发疯呢……真是你……这是我妹妹北海公主,她叫元婴樱。”
我俯身,对公主低头:“殿下……”元婴樱原来这样……我明白了。
阿宙了解我的困境,对元婴樱解释道:“妹妹,这位是余姚公主。”
元婴樱笑起来眼睛弯弯:“你也叫公主?我家里只有我一个公主,你是谁家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