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羲和金色的车轮越过桂宫的上空,酪色的云朵热情的唤醒了休眠的人们。我命令宫女们打开鸿宁殿里的每一扇窗,当黑暗的枷锁被冲破了,我还是我,又不是我。有一句警言:休去倚危栏。与其憎恨伤感,不如抓住箭射下九个太阳,只准许一个日头在我之上:那就是心。
笔尖滴黛,我不涂脂抹粉,单只描画一双娥眉。远山含颦,我发现,我还是有点像我母亲的。
阿若捧来磨紫金的金凤含珠冠,我从怀里取出玉燕插上。她又取来一件织着金凤的锦衫:“公主殿下,今日要见国使,宜隆重些。”
我套上了。本来铜镜中穿着白绡的我,就像要到九歌中涉水而飞,但此刻不过是个皇家女子了。我向着未央殿而去。阿若,圆荷紧跟在侧。
未央殿通常在北帝接见来使时候才使用。从桂宫到那里,必须穿过著名的北宫掖庭。
夏日炎炎,花树从翠枝里落下芬芳,鼓翅的骘雀,跟着我一起飞过女性史上最阴暗的角落。
掖庭三十六殿,跟预料中一般和光一片。我缓缓的穿行,织凤金衣划过一片又一片死水,似隐隐感到了地面下的波澜,拖裾微摇。周围的四个宫女,阿若的眼里凝重,圆荷不脱好奇。
元天寰命掖庭所有的女人们去掖庭的那一端“鸣鸾殿”等候我的出现。她们中有他父皇,乃至祖父遗留下的宠妃,有到白头都从未得幸的老人,也有尚默默无闻的年轻宫女。
我不是喜欢姗姗来迟的人。但今日走过掖庭,花了太多的时间。但我不能加快,每一步,若拿规矩来量,都是相等的。我才六岁的时候,就学会了这个本事。
“殿下,出了九华殿,就是鸣鸾殿,然后就可见到未央了。”阿若低声禀告。
我足下略微迟疑,就进了九华殿。这座殿堂里有一种难以形容的阴凉感,但并不是让人愉快地。我们五个人步子的回音,在大殿内回转,好像风中有游魂也在跟随。我缓缓的绕视四周,
金色的裙裾映在四周悬挂的发黄玉璧上,仿佛有厉鬼呼之欲出。
我立定,大声喝问:“大胆!谁在那里?”
一阵狂风,九华殿暗了片刻,所有的门窗都被瞬间关上了。
除了阿若跟我,其他侍女都同时惊呼。
我心一沉,但还镇定的问阿若:“出口在哪里?”
“公主跟着奴婢来。”阿若惊恐瞬间就消逝了。她向前跑了几步,忽然“啊”尖叫一声。
圆荷稚嫩的嗓音响起:“公主?奴婢按照原路跑回去喊卫士?”
我制止她:“不,太迟。未央殿的南使该到了。你们别散开,莫慌。”
我随即走到阿若身后,她的腿都发软了,她指着那两扇大门:“殿下……蛇……蛇。”
两条大赤练蛇绞缠着在门槛前,它们蜿蜒扭动,火红的毒信子把蛇诞带到地砖上。
阿若不是个胆小的姑娘,但是她怕蛇,我回头,其他人脸都变色了。我讨厌蛇,但我不该怕它们。
圆荷看我从袖子里拿出匕首来,扯住我:“公主,危险!”
我轻轻摇头:“不用怕。”
我盯着那两条蛇观察了好一会儿,才蹑手蹑脚的靠了过去,阿若颤抖的挽住我的手臂,我用眼神示意她放开。
我的手心出了汗,浑身都被浸在一个皮囊中一般,恶心的感觉无法摆脱,但我的眼珠一刻也不能不对着蛇头瞧。
我手捏住匕首的刀柄,以最轻的动静脱下自己的罩衫,一条蛇朝我转头,吐了吐信子。
在那一瞬间,我已经将金色的衣裳抛了过去,两条蛇都被盖住了。它们在华丽厚重的丝织内绞缠成一团。我跳跃了过去,推开了两扇门。我站在日头,回头对阿若与圆荷挥手:“快。”
她们几个回过神来,飞似跳过那团不断蠕动的金色。阿若好像要哭了,捉住我的手:“公主……公主……”
我吞咽了一下喉咙口的什么,才道:“只是蛇而已。”
我继续向前走,这次的步子快了一些。掖庭的毒蛇,绝不是偶然。是对所谓“娇嫩”的“南方女人”的一种威吓,也是黑暗的掖庭整体向我示威。
但这种愚昧的方法如果能让我止步,那还真是小瞰我了。
我边走边整理衣服和头发。公主,是不会因为少了金色的外衣而失色的。少了它,我全身都轻松了。我在日光下眯起眼睛。狂跳的心回到了原来的位置,我竟然扬起了嘴角。
当我面对掖庭老老少少所有的女人们的时候,我露出了一个长大后最骄傲的笑容。
我昂头缓步穿过人群,笑容被我敛到嘴角。我的目光专注在前方。我漠不关心这些人,但也不为自己的身份外表张狂。
我甚至觉得她们都是可怜的。后宫催生怪物,毒蛇缠绕在心灵上久了,连哪种雕虫小技,都被视为女人的智慧。
女人的智慧,本来不是用来折磨自己的同性,而是为了自己阅历更多,更快意潇洒存在。
我一鼓作气的走着,把掖庭抛到肩后。未央殿的金色华盖下,元天寰正在那里等我。
他扫视了我身后的宫女,又低头看了看我,哑声道:“发生什么事?”
我轻描淡写道:“不,没什么。南使在哪里?”
他指着远处台阶下,有七八个穿南朝官服的人:“你入座,便可召见他们。”
我没有理他,一步步的那些使臣走去。他们离我越来越清晰,我不认识其中的大部分人。
风从袖底生,我临风而立,居高临下,冷静的注视他们。
他们似乎在仔细的辨认我,停滞的空气中,随员纷纷下跪。只有领头的老者依然站着,他的眼睛里,涌起了熟悉又陌生的情绪。其实在我母亲的丧礼上,他远远还望见我过。他从我身上看到了什么?
“是顾尚之?”我的嗓音不高不低:“夏日又来,还记得先帝于昭阳殿赐给你的画扇否?”
那位花甲老人嘴唇颤抖,但终于话不成声,跪了下来:“公主殿下……老臣此生还能再见到您,死而无憾。您方才在高处凝望之态,与先帝十五岁的时候无异。”
他老泪纵横,恐怕在南朝,现在已经没有人敢为我的父皇这样流泪了。
我心中经纬分明:派顾尚之来,说明南朝也准备承认我的身份。对于畏惧北帝的那位叔父,就算是一个假冒的公主,只要北帝愿意要,他也有可能会认。
我是南朝公主,但我没有娘家。皇家开始就牺牲了我,当我逃走,他们恨我为什么要死。
当北帝通知他们我还存活时,建康那个宫廷里,他们恨我为什么不死。
时辰过得真快,未央殿内,我听着顾尚之等不断的陈述什么,也如背书一样应答如流。
他终于说到:“公主,皇上说既然您还活着,那么您的嫁妆……”
这时,元天寰的声音才响起来:“公主不需要南朝的嫁妆。朕这里不会缺少任何东西。但公主在这里为客,南朝理应派士族出身的官员来协助公主管理事务。你等回去后向皇帝说明,派几个人来长安吧。”
我想起来一件事情,开口问:“顾尚之,谢师傅怎么样了?”
他低头黯然:“禀公主,谢渊上月已去逝了。”
我眼前一黑。本该心痛如绞的,但我似乎变得麻木了。我只是默然点头,既然谢渊已亡,那么秘密也无人可以证实了……我的心沉到底,脑子里又清明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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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天寰并没有我追问在掖庭遭遇了什么,但我回桂宫的时候,他却坚持让我坐他的御辇。
他告诉我:他将连夜启程,去文烈皇后和他父皇合葬的陵墓拜遏。因为三天后就是他母后的忌日。我忽然有点羡慕他。我此生恐怕再也见不到父皇的墓了。我不是皇帝,我母亲虽然备受宠爱,但没有资格与父皇合葬。元天寰之骄傲,可能部分来自于皇后嫡子的优越。
我在御辇中,忽然想明白了为什么许多后宫女人不择手段的让自己的儿子继承帝位。那不仅关系到这些女人余生的前途,也关系到她们死后的归宿。
逦迤黄昏挑逗着风魂,整个皇宫都在一个恍惚的梦里。偏有尖嗓的老宦官煞人梦境,在错综如迷宫的宫巷里打起了玉罄:“未央光明,光明未央。”
未央殿渐行渐远,我的回忆渐渐清晰,过去发生的一切,都在脑海里重演了一遍。
桂宫门前,罗夫人正等待着我:“公主殿下,皇上命妾转交一信件给你。”
我一愣,宫女们搀扶我下来:“什么信件?”
“妾身不知,皇上也没有看过。他口谕说公主是客人,这个只需转交即可。皇上还让妾身转告公主:写信的人已经动身去了南朝。”
我接过一扁盒,入殿后便命众人退下。扁盒口上有豪门贵族印花封泥,我用匕首挑开了。
里面只有一片荷叶,而且还带着六七分新鲜的颜色。
荷叶上只有一张短笺,正面书一个“静”大字。落款:“上官”。
我几乎是跳了起来,上官传信来了。难道直接通过元天寰?他知道我在担心他?
上官先生的腿还没有痊愈吧,为什么要去南朝?他还想着我呢,我有些高兴,又有些怅惘。
他这个静,要告诉我什么?我百思不得其解。
反反复复摸那个“静”字,我心内奇迹般的静多了。
上官乃人中之凤。对于我,这一夏季以静制动,以逸待劳,才是上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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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天寰回宫后,即颁圣旨。对三个弟弟所作的安排,引起中外瞩目,连我也不得不做些思忖。
五弟赵王君宙,继承晋王之位,被封为太尉,加侍中。与昔日晋王不同的是,他没有给赵王指定所辖军队。也就是说,阿宙虽然卫列三公,但却一个空的头衔。
六弟魏王殊定,被封为骠骑将军,也无军可管。但比阿宙多了一个实差,他兼任京兆尹。
七弟燕王旭宗,本来虚龄已满十四,应出阁自立王府。但元天寰取消了这个规矩,让元旭宗住到建章殿,延请名师教他继续学习。非但外臣不得随意与燕王交接。连燕王入掖庭探望其母杨夫人,都需要圣旨特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