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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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了鸿宁,阿若就问:“殿下要不要沐浴?”我才应声,两排宫女就簇拥我到了后堂。温泉水从金龙嘴内缓缓流出,兰香被熏得满室,阿若帮我解开发髻,另一个成年宫女又跪地解我的衣带,我推开她的手:“你们都出去……留下圆荷服侍我就行。”

    阿若婉转道:“殿下……她年纪小,从乡野来怕是伺候不周。”

    圆荷抢道:“奴婢能行的!奴婢不会的还有殿下教呢?”她圆脸上出现一种不肯服输的表情。阿若望了望我,挂上微笑道:“既是殿下的意思,奴婢们先到外头候着。”

    我等她们退出,才无声的解开衣裳,夏风从绣着金孔雀的帘幕里透过来。我的脚上,肩上伤痕都愈合了,但伤疤是永不磨灭的。我把身体全浸在水中,默默的思索。

    圆荷杏眼圆睁,不知道想点什么……等我叫她,她才拿着篦子蹲在池边:“公主……殿下你一定是真的公主啊!我小时候听故事里的公主,就是殿下这个样子啊。”

    我忍不住笑,她用篦子在长发里一通:“殿下,怎么断了好多好多?”

    我不能说是被我截断的,只好含糊的嗯了一声。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自己脑袋后沉甸甸的,身体就算泡在温水中,依然不放松。镶金刻花的池底,好像有什么让我在往下坠。我警觉的抬起双腿来:“下雨了?”

    圆荷侧耳:“下雨了,殿下我们一直要住在鸿宁殿到明年春天?”

    我没有回答。我无处可逃,但是明年春天……雨点落在鸿宁殿的芭蕉和桂树叶上,沙沙的,渲染着木味,散发陈腐而安逸的清香。我的眼里,桂宫也是黑暗的。黑暗无处不在,也许这就是生命的原色?世界本该就是黑暗一片?我的手指不经意的抚过自己的胸膛。我已经十五岁了,近来身体正在以令我自己惊讶的速度发育着。我的胸口仿佛含着满月,兀自吸收着大地的雨露,不但我胸前的白布约束不了,连我自己的意志都失灵了。

    在南朝我曾结识过一些宫人,她们无不为更像个女人而欣喜。因为在后宫中,女人的美丽身体是获得“宠幸”的必要。何谓宠幸?我冷笑一声,除了被一个高高在上的陌生男人侮辱,没有别的结果。我是个公主。我一时有些恍惚,怎么又到了后宫?

    外面更安静,只有风雨作响。我冷静的穿好白绢衫,又套上一层薛荔青纱。

    我走出后堂,侍女们却都不见了。在一盏银首铜人灯的光晕下,男人正靠在象牙床上。

    是元天寰!他怎么来了,而且我没有听到一点声?圆荷忙低头躲到了一重绣帘后头。

    元天寰居然睡着了。他睡姿随意,就跟轴水墨写意一般旷美。他呼吸均匀,黑眉在大理石般额头上舒展,白皙脖子从纯黑的领口全露出来,更像水墨画了。

    我好像还是第一次认识他。无论北帝,还是东方,都跟眼前这个熟睡的青年不相似。

    我不自觉地摸了摸袖口里边。只要用寒冷的铁器一刺,也许这幅画就会变成红色的了。我生来不渴血,但是这几天我处于刀锋的边缘,我都不知道自己究竟会如何爆发。

    元天寰就在那一刻张开了眼。他定是世上清醒速度最快的男子。

    他旋即坐正:“公主,你来了。朕在这居然有倦意……”我想他大概会笑笑,但他没有,反而更严肃了。

    “元天寰,你夜深来此,不会是找我来谈心的吧?”我也不上前,也不退后。

    他将黑色的袖子拉开,覆盖在下面的是一只胖大的黑鸽子。

    我见过这鸟,本是元天寰作为东方先生时用来联络的。

    “你还用得着这鸽子?”我问。他摇头:“用不着。东方先生死了。”

    我想了想:“难道你想让我来替你喂养这鸽子?”

    他眸子明亮中带着一点润泽:“带它来桂宫就是这个意思。朕不能再养它了。它喜欢和东方先生作伴。东方先生也总有信让它传,朕没有。”

    “你可以放了它,你不是说对宠物最周全的办法就是杀了?”

    元天寰抚摸了一下黑鸽子的头。那鸟实在不讨人欢喜,又丑又凶。他说:“它被豢养久了,不会飞远。人人都说北帝残忍……不是吗?朕以后杀它吧。”

    我忽然觉得凶悍的鸽子也有可怜处,便吩咐:“圆荷,把鸽子抱下去。”

    圆荷方退下,元天寰里面残存的一丝情绪也被藏起来了。

    他站起来,连考虑的时间都不给自己,说:“公主,今夜朕来有一件事情需要说明。朕知道你不愿意嫁给朕。一来你对朕此人意兴阑珊。二来,也是最主要的,你以为朕乃你的杀父仇人。”他也不给我喘息的时间。

    我沉默片刻,心头有一股火苗窜起,瞬间星火燎原,我仰头大声说:“元天寰,我父皇与你交战中流矢而死,我把你当作仇人错了吗?如果没有你这么好战的暴君,我父皇今天还正当壮年呢。我和母亲也不会受到那许多折磨……可你不放过我……你非要娶我。我母亲死了……我隐姓埋名,浪迹天涯。但是你终究还是不肯放过我。我说不恨你,那才是说谎。我一直都恨你。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我都恨你这个人。如果我死,你也能一起死,我早就笑着去死一千次一万次了。”

    殿外的风雨更狂暴了,元天寰依旧是毫无表情,但他听得极为认真。

    他走到一幅西域经绘挂毯旁,背对着我,用冷冰冰的声音说:“你可以恨朕。朕从不否认杀人无数,也真是一位残酷的暴君。但你父皇之死并不能全归罪于我。朕杀过你父皇,就绝不会让你到朕的身边来并肩看天下。

    朕在最后一次南北会战中,中你父皇埋伏。情急之下的突围战中,朕身边勇士根本不知道你父皇御驾何在。朕当时还是少年,血气更盛于如今的元君宙。面对自己第一次战败,朕若知道你父皇所在,一定架弓射杀他!但是我当时腿部重伤,不辨道路,混乱中只能突围。

    就在第二日,传出消息你父皇被我军流矢所伤,朕就觉得奇怪。但朕过了一段时间想明白了。你的叔父继位后,你见过跟随父皇亲征的亲兵太监么?恐怕没有吧。你的哥哥们怎么死的?朕唯一吃惊的是,新皇帝没有杀死你们母女。但你们在冷宫也与世隔绝了。后来朕要娶你,也不是为了一曲大风,一个相士之言,更不是因为你的美貌。

    朕绝不会为了爱选择皇后。你的宿命,最早源自一个秘密。”

    我屏息,血都凝结起来,元天寰英俊的影子,似乎嵌到墙上颜色阴暗的画毯里,成了一个揭示命运的神像。

    他在暗示什么?他要……我指着他的背脊:“元天寰,你到底要说什么?”

    他转身,凝视我:“你该猜到了。朕并不是你的杀父仇人,随你相信与否。让你见一个人。你可能已经不记得他,但他一定会告诉你一些往事。朕知道的时候朕就琢磨:究竟怎样对待这个秘密呢?娶你为妻,对你我,都是最好的方法了。”

    这时,从墙壁的夹缝里,有一个老人走了出来,他泣不成声向我下跪磕头:“公主。”

    我仔细看他,原来他还不算老。但是脸上皱纹深深的,头发也斑白了。我一定见过他,但是……究竟在哪里呢?

    他不断磕头哭泣,然后膝行向我,将一把短剑双手捧过头顶。

    我接过来,这把剑乃是青铜铭文剑……啊!这分明是我父皇的随身短剑。我声音颤抖了:“你……没有死?你是我父皇的马卒胡……”这个人,这柄剑,那匹白马,是我父皇从军时最需要的。

    “公主,小人正是皇上的贴身马卒胡不归。皇上小时候就是我在教他骑马。皇上的白马‘溯江云’从安和元年开始就是小人在伺候。皇上其实是……是被您的叔父所暗害的。皇上受伤以后,隐忍不发,装作不知情。只命小人带剑逃离,若有机会还能接应袁夫人和您。皇上口谕:‘闽王不臣朕早有察觉,未料竟来得如此快,如此卑劣。但朕未必不做准备,出征以前,历代之传国玉玺真品和废闽王位诏书均在一个地方藏妥。如苍天有眼,朕灵不死,则袁夫人与朕之爱女余姚公主,才是继承玉玺和南朝的人选。’”

    胡不归边说边哭,我不禁泪流满面,霹雳声作,想到父皇临终真是如此,怎不让人肝肠寸断。就算胡不归被元天寰收买欺骗我,但我相信他的泪也是为了我父皇所流。

    我不成声:“玉玺诏书……在什么地方?父皇可有交待?”

    胡不归摇头:“小人不知。但小人所说,句句是实。小人带剑逃亡。也曾经想打探公主和夫人的消息,但深宫之内,小人无论如何也一筹莫展,只想等公主出嫁后,再做打算。可是小人在北境被牵涉到了一起案件,阴差阳错被禁军俘获,他们发现了小人随身的剑,再后来就见到了北帝……小人苟活,也是为了能亲口说出一切。”

    我扼腕咬牙,果真就是这样。我母亲为了我的存命,她不得不强颜欢笑,被叔父玷辱。我明白元天寰为什么要娶我了。他娶我为皇后,将来可能就会更名正言顺的获得天下,也会获得那汉族王朝国之正统的传国玉玺。叔父既然篡位,就不算正系,武献帝血脉只有我了。我……女皇?元天寰跟我,难道是寓意南北两朝皇位的合并?

    但是,那些东西藏在什么地方?我满头冷汗,剧烈的抖着。我不知道。我母亲从未提起:“胡不归,父皇之死真相,还有谁知道?”

    胡不归答:“除却闽王几个密谋者。众人皆不清楚。皇上临终前,因侍中谢渊在侧,可能他也知道。皇上曾亲口对谢渊说,要他竭力保护公主,并指定谢小公子如雅为驸马。”

    谢渊在父皇死后即刻退出官场,他并没有对我提过一字。如雅?难道父皇跟我母亲提起过谢如雅当我的驸马?怪不得母亲让我去谢家……

    我恸哭之后,全身都被抽空了的感觉,我的叔王……我不想复仇,因为我还没有能力。我什么都不能看,什么都听不见,舌头里有了血的味道,那是谁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