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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正服丧的少妇倒满脸坦然,不见泪痕。豆蔻年华的那位,眼睛都哭得肿了。
我踌躇之际,罗夫人向我介绍道:“这位是已故太尉晋王之韦妃,这位……是六王爷的新妇卢氏妃。”
我向她们又望了一眼,素昧平生。她们在此处等我,又是为何?
我不曾冒然开口,等她们先说话。韦妃对我行了一个民间女子会面之礼,我也还礼。
“皇上令我等王妃先来拜见公主。新妇不幸,寡居王府。今日前来,只有一事请求公主,请代为上呈:晋王遇害,妾知为天命。我嫁于晋王,自知福薄不配。王府内姬妾成群,五子三女都非我所生。我调度经营,费尽周折。此次王师既平四川,又为王爷报仇,我心已足。除了为我等数百口人度日所需的钱粮,我愿将晋王和我家的府库悉数献给军用。”
我回头,罗夫人并不在身后。我只得道:“王妃,你遭遇死别,我也同情。但我不过是皇上之客,这样的话不该由我呈奏。”
她冷笑一声,语气依然是刻板的:“我如今服丧,也未必能瞻仰龙颜。我虽受王妃之印,但晋王与我之夫妻情怎样也并非人人不知。我只求安度余生,也不需再恨什么,想什么。公主是元家局外人,又将是皇上所亲之人。没有比您更合适的人了。”
我还未想到答词,她已经对我躬身:“韦氏话尽,就此别过。”
我目送那女子傲然走出椒房殿,她越走越快,好像从此身上担子就轻了。
我心里有些感叹,王妃难做,虽然夫妻并非鸳侣,但大难临头,被视为同林鸟的她也需设法自保……
“公主……我昨夜得知你来北都,特地备了些丝绸礼物。请不要瞧不起我的心意,笑纳了吧。”卢王妃对我说。她秀丽婀娜,犹有青梅女儿娇态,两只眼睛虽然肿着,但神色已经平静了。
“你……”我还是不要提起她的伤心事好,我婉转笑了笑:“我不会受你的礼,因为我不缺什么。但魏王妃的一片心意,自当从此记住。”
她一抬眼:“你还是收了吧,不然王爷……又要怪我不会说话。”她说到王爷,眼圈莫名一红。我对圆荷努嘴,她走到魏王妃的身后给她打扇,卢妃勉强笑道:“不用,不用,我的侍女们都在外边呢。”她张皇四顾,似乎在怕人笑话。
我心下怜悯,看来阿宙的弟弟跟她也不算琴瑟和谐……元家,连王妃都难做。我想移开她的心思,便问:“王妃是范阳卢家出来的吗?曾听儿歌说:宁不做驸马,也娶卢家女。你家族可谓人才辈出,当今皇上之母后文烈皇后亦是卢家人啊。”
她感激的一笑,脸上有些几分光彩:“是啊,家祖父司空正是文烈皇后的从兄。祖父在世时,便竭力要促成我为皇子正妃……最后……我倒是真嫁给一位王了……公主,这里是椒房殿。我小时候跟随祖父来过的。自从十年前太后薨逝,这里从未有人居住过呢。”
“是么?”我问,朝大殿内步行,卢妃跟着我:“啊,一切都和从前一样。……要能回到儿时就好了。”
这就是元天寰母亲的住所,朱红色的墙壁散发着椒泥的芬芳。黄金铺首,蛇龙飞舞。九条金龙在大殿顶上,每条龙口里都有九子金铃。五色流苏与雕梁上的蓝田美玉争奇斗艳。
外一层明珠帘,内一层水晶帘,清风徐来,声如衍佩。我步入帘内,玉床玉几,一成不染。象牙席上铺着熊毛织成的毯子。可见元天寰对其母后住所善加维持。
我回眸对卢妃,她正温和的对我微笑,我问:“我名叫光华,你呢?”
她道:“我叫笙琳,你好象也是十五岁,对吗?”我点点头。
她想了想:“你也苦……不过来了长安,可以放心了。皇上不但是至尊,而且他是最强的。没有人再敢对你不敬了。皇上既然让你来了椒房殿,一定是对你非常重视的。以前的几个……恐怕都没有进来过呢。”
我没有说话,凝望着屏风上的一段书法。
“戒妒戒躁,戒奢戒虚……”我的眼光又逡巡了那八个字一遍。元天寰后宫虽有女人,但目前并无一个高品阶之人,因为文烈皇后是难以逾越的丰碑?
他的母亲写下这八个字,又是何等的心情?曾听过,元天寰之父皇驾崩后,后宫留下上千嫔御……文烈皇后,一代贤名,南方也有所闻。但背负的又是什么?
笙琳轻叹:“我小时候经过这里,祖父大人就说我永远成不了一位皇后。太难……”
她默默伫立,更显得忧郁。
我也不愿,非但太难,而且太累,我取出了野王笛,当着笙琳吹了一曲“松入风”。
天空一缕红,一笛碧云风,她听得入神,似乎忘忧。我也定神了,长安不安,椒房非我之房。
这时,罗夫人又领着一群女子进来了:“公主,这是派给您的宫女。若有不好的,就告诉妾身。这是阿若”,她指着一名十*岁的女郎:“她在我身边日子长了,你有话可吩咐她。”
阿若纤瘦,瓜子脸。但目光坚定,大约也学了几分罗夫人的精髓。她碰了一记响头:“殿下万安。”
我故意含笑深深的瞧了她一眼,罗夫人的心腹?万事都不得不仰仗她,也不得不留神点。
笙琳似乎也对罗夫人敬畏三分,见她进来,谈兴骤减,只对我道:“公主,我先回府了,以后定来探望您。”
我送她到殿门,与她互行了一个贵族女儿间平行的礼。她临去一眼,还是有忧色,不知为我,还是为她自己。等送走了不是我请来的客人。我不慌不忙的转身:“罗夫人,你家皇上几时可以回来?这椒房殿我不能住,今夜哪怕让我露宿在御花园里,我也不住此。”
她不愧是元天寰的奶娘,也喜不做任何表情:“公主这话妾听不懂。”
我越过她,对阿若吩咐:“你们都下去。”
她看一眼罗夫人,又看了一眼盯着她的我,就应了一声,把一干人带出了椒房。
罗夫人纹丝不动:“公主殿下有何不满意?”
我道:“没有。但此处乃皇上之母的旧居所,皇上既然多年来从未让人涉足。我并非皇上之后,只作为客人,哪有酣睡于主人母亲的卧榻的道理?名不正言不顺。我从南朝来,从未提听到这样的道理过。”
罗夫人低头,原来是帮我拉好裙裾。她抬头时,又是宠辱不惊:“公主,难道非要点破你?皇上命你居住椒房,并不是现在就让你当宫之主人。原因只有一个:椒房殿离皇上本人起居殿近,仓促之中,只有你在椒房才最安全。”
我笑了一声:“我不愿住在椒房。纵然这里最安全,最舒服,人人都向往。但莫忘了明春才是我的婚期。我今日不搬,明日也定要搬。怎样控制宫廷,保护客人的安全,是帝之能力。若离开他的庇护远一点,仅在皇城中就会被害死,我今年不死,明年也会死。皇上若肯饶了我,放我任意走,那我也感谢不尽了。”我走到书写着皇后语的屏风前,手指碰了碰早就干涸的墨迹:“夫人记住了。既然他把我请到北朝宫中,我就要说:我可不是文烈皇后,我是余姚公主。”
“余姚公主,当然永成不了文烈皇后,但你必须学着一步步走。正如邯郸学步的故事。就是太蠢,或者任性,你学不会,也要一步步爬。”元天寰冷酷的声音在脑后蓦然响起。
我瞪着他,他换上了广袖的龙袍,头上罩着白纱帽,显得资质天挺,但更让人疏远。
我将随手的一把玉如意摔到地上,玉触地碎裂,我厉声说:“我不会爬,我宁愿跟这如意一样。”
罗夫人的面上终于显出了不快的阴云,但元天寰透亮的眼睛盯着我。许是椒房朱红色的墙壁映到他的眸子,火红莲花又绽放了,下一刻,他唇边久违的笑涡也显出来了:“谁愿意你跟玉如意一般呢,今天只可以说生,不能说不吉的字。”
我狐疑的垂下手,无论我怎么努力,在他面前我太像孩子了。
“去,把桂宫之鸿宁殿收拾出来。至于桂宫的守卫,今后三夜按照圣睿五年的办法,不许出一点差错。今后,朕自有打算。”
罗夫人缓缓走开,外头还有宦官侯着,听了便领旨去了。
元天寰对我道:“今天是你生日,朕没有忘。因廷宇死,朕不能设盛宴。有人恐怕也知道了,方才给你备了一件东西呢。”
谢天谢地没有宴席,我没有胃口。生日,我已经满十五岁的,我几乎都忘了。
我想起了上一次生日的时候,谢如雅陪着我吃长命酥。当时只道平常,谁料……
清凉殿上灯火炜煌,隔着紫琉璃帘,可见堂上一片冰莹。大片云母屏风,满月形水晶石的鉴盘,众皇族俊髦为夏日所服的白衣,侍候宴席的宫娥的素手,都在九层金枝叶灯的映照下,发出奢丽而优越的光彩。
我的心里唯有寂寞,并非是烦躁,而只是一种坐于白云之上的空寂。好像谁都与我无关。元天寰宴请的是整个元氏皇族,从耄耋老人,到黄口孩童,整个与我炎氏对等的家族都在。
我坐在元天寰的背后,他偶尔会换一个姿势。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虽然坐在高处,却和我一样是寂寞的,上官曾就叫东方“万年孤独”,当东方成了天寰,孤独更加明晰。
随着一声钟磬,八个侍者一起搬上巨大的金盘,上有一座冰雪冻成的酥山。众人发出一片赞叹,这座酥山装饰着各种珠玉宝石,还有红珊瑚点缀。元天寰放下酒杯,缓缓道:“朕此次去四川平乱,收获金玉无算。先帝和文烈太后昔日常教诲朕,恩泽需时时流于宗亲。这次四川所获,每位皇亲均按年齿辈分得一份。今日乃朕之约婚者余姚公主芳辰,以二弟晋王故,朕不忍奏乐。为公主之寿,特送上南山雪酥山一座,只待公主令下,各位可同享此佳品。”
他手持金觞,进入帘中,递给我喝,我注视他,缓缓的喝下。
落杯空翠,我只想到岷江水,酥山白,我只记起迄青城雪。元天寰默然步出,做了一个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