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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天里,上官消瘦了不少。菡萏灯台散发出淡淡而轻柔的光晕。他的冰肌玉骨,只剩下一个象牙纸剪出来的美人影,薄透到叫人心惊。
我惴惴的说:“先生,我这次任性,对不起你……”
他只一笑。
我问:“先生,你允许我去吗?先生所指的危险,我还不够懂。可是这次若我说不想去,又是骗你。我一定会回来的,你相信我。”
他摇头苦笑,倒不像拒绝我,仿佛是在自嘲。他打开小匣,里面一排细如牛毛的银针。
他左手慢拂过针尖,右手一指竟绕过我的腕骨,意甚缱倦,可脸上毫无表情。
我有些奇怪,他今夜是怎么了?
他也不解释:“让我给你腿上施针。我曾对你说过:你体内有种怪毒。毒虽轻,但我无法祛除,现在不试,以后不见得有机会。”
怎么以后就没有机会?我顺从的撩起群裾,将双腿前伸。他认真的看着,似在辨穴位。他挑出一根针,颧骨上忽然抹过一丝陀红。听我啊了一声,那红色又奇迹一般为霜色覆盖。他手一划,银针飞起。
我低头,膝盖那里痒痒的,稍有些酸。
上官低头,我也不敢说话。好一会儿,才听到他悠悠的说:“一根银针,因为太细微,虽然也在摄取光华,但不会为孩子所注意。可是若它要痛得人吃惊而疯狂,也不是不能够。我上官轶的针不会给你带来痛。因为我选择一种更不仁慈,更深远绵长的感觉。夏初,当你告别了青春以后,也许你就会记起此针微微的酸楚。那时你的心情,与我此时的心情一般无二。”
我的腿间酸麻并起。上官本来雅丽的脸庞,因为他眉峰中泄出的一丝寒冷的厉色,捉摸不透。
他继续施针,素手扬起,又无声落下。我只觉得困倦涌来,无法可挡。我艰难的吞咽了一下:“上官……我……”
第一次,我没有称呼他先生,他现在就是上官轶,不像我的青凤先生。
他似被点着了火:“怎么不叫先生了?你不是也跟别人一样,敬仰我吗?初次见到你,你昏厥的时候,说不要让你孤单,我答应了。我承诺了,就把你放在我的心上。你要是现在走,当初上天还不如让你我不要聚首才好呢。我救活了白鹤,是让它翱翔天际的,不是让它去自投罗网,进入贵人的樊笼。夏初,夏初!我宁愿折断了你的翅膀……”
他说得太多,我来不及反应,我只心惊他的最后几句话。他是那样的孤独,他的眼睛,他的嘴唇……樊笼,白鹤,翅膀?他的情绪淹没了我,我的世界起了暴风,只有迷惘一片。
我难道是为了一个物件去投樊笼的人?我为了自由可以不要命!翅膀……我不愿意被上官折断翅膀……。但是在灯下,他从未有的孤独而凄切,让我想抚上他的唇。
我只有一句话:上官先生,既然你那么不愿意我去……夏初便不去,好不好?
我压抑着自己的困倦,握住了他的手,可是我的舌头也麻木了,我昏睡了过去。
醒来,屋里一片漆黑,只剩下我。我动了一下,胆战心惊,我没办法移动我的双腿。这是怎么了?折断我的翅膀……?上官你……
我喊了几声:“上官……上官……”无人回答。我又叫了几声,努力移动,可腿脚完全不听我使唤。
我完全没有料到这一招。我拍了拍床:“上官,上官!我怎么了?”
还是没有声音,山里的夜风呼啸,有点恐怖。可我并不怕,只心疼,又愤然。
我捶了一阵,精疲力竭,发了一身大汗,又睡了过去。
早晨的时候,我被鸟儿唤醒,我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恨上官。聪明人也那么蠢……
人在晴岚雾霭中,草色天涯。伫立江边,难免痴绝。我远远就望见了“崇德祠”。望帝春心托杜鹃 ,这里倒成了都江堰这条巨龙的眼睛。
一位黄裙丽人,迎风而来,她腰佩短剑,手里取着一支签。五月熏风,微微拂过,月下的菩提花开,她就像一颗黑珍珠。我看得目不转睛,真希望自己长成后也有那样飒爽的风度。
经过我时,她眸光流转,凝注与我。隐约有泪光。原来长大成熟,终归还是有烦恼。
崇德祠求签负有盛名,此女想必也为了大事而来。若我要问卦,我宁愿知道上官去了哪里。不过,青凤先生能让人算出仙踪,也就不称为青凤了。不知不觉,春天跟着先生走了……
我正等得不耐,眼前却是一黑,原来被人蒙住。那双手柔中带钢,还有马身上的气味。
我扭转肩膀,阿宙就在眼前。他只穿件墨色单衣,瘦了些,也更精神了。夏日里一抹瞿麦花般,濯濯鲜明。
我可没有笑。他一个人自乐乐,笑得凤眼眯缝起来,有点点傻。
我赴约,他可得意了!我瞪了他一眼,他收了笑,惶惑的瞅我一眼。
“小虾……”他才吐了两个字,就被我截住:“少罗嗦,金凤还我!”
大庭广众下,他扯住了我的衣袖,故作神秘:“领你去一个好地方。”
看到玉飞龙的大白头,难免亲切。它喘着粗气,好似浪头卷到高处爆出一个花来,鬃毛倒竖起来。认出我,才心平气和一些,热情地嗅了我的手——我早就在手心准备了一把燕麦。
玉飞龙也瘦了不少。阿宙似看出我的心思:“我出了一趟剑门关,把马儿累着了。这马还没有长大,到底少见了些阵势。”
他拉着我继续走,我甩开他。回头,玉飞龙不紧不慢的跟着,不时东张西望。
“金凤呢?”我又问,阿宙“嘘”了一声,又一笑。
一个多话的人若是突然安静了,倒让人不习惯。我跟着他顺着岷江,大江在我们的身畔欢歌注去,浪卷涛惊。两岸青山,好似一个铁瓮,就等着鱼嘴飞沙,在宝瓶口伏魔降妖。
转过一片山丘,面前豁然开朗。小小山谷,敷满了盛开的石竹花。红的粉红,黄的嫩黄,白的雪白,就像一把来自天国的织锦扇。我心中最爱石竹,虽然牡丹为王,芍药作相,但我在冷宫的时候见得倒是这上不了名花谱的植物。在这片山谷,虽无车马临赏,它们也在熠熠生辉。阿宙带着几分讨好:“这个地方,你喜欢吗?”
我呀了一声,内心都在嗟叹。阿宙见我张开手臂,直躺下去。潇洒玩不成,倒摔得重了,轻轻的呻吟一声:“小虾。”
我蹲□子,他的脸庞就像个大孩子,虽然有不可忽视的美丽,但男性的轮廓还不够明朗。他闭上眼睛,长睫毛微动,只是个金马玉堂里不解忧愁的少年。玉飞龙也悠悠过来了,我给马儿解开马鞍。
阿宙的声音飘在暖风中:“小虾,你来了真好。我还担心你不来呢……”
我坐在他边上:“我怎么敢不来,不然你就把我的黄金凤送人了。”
他以手撑草,半坐起来:“我不会!”他一把解开自己的胸襟,黄金凤在他的胸膛上,亮灿灿的。我望着他,默然而笑。他也笑起来,正在酝酿着说辞,我已经一把将凤抢了回来。
阿宙眼明手快,又抓了过去,我一怒拍地,他狐狸般的笑容半明半暗,只按住我的肩膀,把黄金团风给我从脖颈套上。凤上带着灼人的温度,他耳边垂下的几根发丝又惹得人脖子痒痒。石竹花开,溪水静流,若是民间有相爱少年,一定会携手入梦。
阿宙凑在我耳边咕哝:“还你了。我从剑门赶来,就怕迟了。这片山谷,我早就想让你同看。”
剑门赶来?我觉得奇怪,剑门离这里道阻且长,阿宙就为了此刻赶来,那他倒真是一个孩子了。连我也神往起来:策马西风,追过长江,又来到芳草幽谷,遍地闲花。
我跟着他坐在地上,玉飞龙就在我俩几步处徘徊。我学阿宙那样闭起眼睛。春天已经归去,夏天的万物正在滋生……只觉得阿宙的手划过我的下巴,把吃食塞进我的口里。原野清风,随着他手指而来。
我顺势一嚼,居然是莲子。有些微苦,是新的,沾着荷露香。我默默的吃,阿宙一颗颗的递。我心中又浮起了遥远的昭阳殿,我再也不能回去了。孰能料到,武献皇帝唯一的公主,青春的记忆,不是留在百亩千瓣重莲中,而是刻在蜀道上的粒粒莲子里了。
“上官先生……可好啊?”阿宙懒洋洋的,似乎是随口提起。
我停下咀嚼,茫然望着远处的天空。我是不能不管上官先生的,与阿宙相逢片刻,我也该回到青城山中去了。
阿宙迷迷糊糊的翻了个身,蜷在我的身边:“累……夏初……”
远山里有川女的歌声,唱得却是早年我南朝的歌曲。四川虽为北国所夺,但人们依然念旧。
依稀是“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美妙的歌声,起伏在山岭,就像一张天鸟衔起的网……
我听得仔细:“阿宙,这个是白头吟啊?”
他正想睡:“是不是古代四川的大美人儿卓文君写的?我以前在别人家听过。”
“嗯,司马相如要纳妾,文君就写了这首。司马相如就放弃纳妾,回乡携她归隐了……”
阿宙枕着马鞍:“嗯……白头吟!我周围的人几乎都三房四妾的。但他们中间没有司马相如那样的男人,也没有卓文君那样的女人 。要是司马相如没有看到白头吟,纳妾了,最后也不会高兴吧?毕竟谁都不如文君啊。”
又有歌声传来,阿宙却呵欠连连,翻个身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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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没有动,也有睡意。等到意识到一阵灰沙卷过,我才揉了揉眼睛。
阿宙艳丽的眉目中,有竹枝词般的婉约。唇有些干燥,就像沙漠迷途许久,此刻才遇到了绿洲栖息。
我仰望天空。日头昏红,我推了推阿宙:“阿宙,你看!”
阿宙张开眼皮,唇角一钩:“……嗯,天狗吃月亮……”又打算继续作梦去。
我摇头:“不。……不知为什么,太阳都变色了!傻瓜,快起来。”这时,近处的柳林里起了一阵微不可闻的哨声。天空异常冷静的散着余光,有一群男人靠近了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