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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谭五果然让铺子里平日帮忙卖肉的四个伙计中两个看起来魁梧有力的跟他走,谭吴氏本来打算让老娘洪氏在家等消息的。谁料洪氏却不愿意说:“我那堂侄女儿的脾性我可晓得,最是奸滑不过,她那婆婆也不是个良善人,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怕你应付不了她两个,所以我要去助你。”
“娘,我叫了五郎带了铺子上两个伙计一起去,还怕她不成。你还是在家里陪着几个孩子算了。我怕你去见了那两个妇人吵起来,动气伤肝。”谭吴氏不依,还是叫老娘在家歇着。
洪氏道:“妇人之间吵嘴,他们男子家哪里能插话,去了也只是去壮一壮声势而已,难不成还真能和她们打起来吵起来?所以,要跟吴氏还有她婆婆交涉,还是主要靠我们两个。”
谭吴氏听了,想一想,也觉得自己的娘亲说得这话在理,之所以叫自己家男人带两个伙计去也是为了防止要是和赵家的人动上了手,有他们在,自己不会吃亏。可是要是不动手,光是打嘴仗的话,还是要靠自己这样的女人了。于是便也同意了洪氏和自己一起去。
临走之前,她又嘱咐了家里大的孩子带好小的孩子,跟他们说,早起做好的够他们吃一天的饭也在锅里,让他们饿了就去自己舀着吃。几个孩子答应了,这才和老娘洪氏一起出来,到外间和谭五以及那两个他挑出来的伙计往西门上赵大郎的家里去。
谭五等人走到西门上赵大郎家的院子跟前时,恰好赵大郎吃罢早饭去替人打铁了,刚走了一会儿,他们就到了。谭五便上前去大力地拍院门儿,将门拍得“砰砰”作响。
那时候吴氏和婆婆刘氏一早起来收拾了厨房,因要过年,正在做炸肉。赵旺则是帮着把前两日买回家用盐腌制的鱼用竹子篾条穿过鱼嘴,提到厨房檐下挂起风干。几人正在忙绿,听到外头院子门响,吴氏就吩咐赵旺,“旺儿,你去,把门儿开了,看是谁来了?”
赵旺答应了,便去井台边放着的木桶里舀了些水来把手洗了洗,擦也不擦就去开门儿。将门打开后,见门前站着远房的做屠户的姨父谭五,在他身后还有他老婆,自己喊大姨的谭吴氏,以及谭吴氏的娘洪氏并两个魁梧健壮的青年男子。这几个人脸上都带着不豫之色,看起来像是上门儿来讨债的人一样。
这般想着,赵旺还是立即向谭五打招呼,“姨父怎么今日得闲上我们家里来,肉铺子上不忙么?”
“忙啊,但有挺要紧的事要跟你爹和你娘商量,所以我们一家人就来了。对了,你爹可在家?”谭五一边没好气地说话,一边就推开赵旺往院子里走。
这段儿日子正是谭五铺子上肉卖得好的时候,因要过年,百姓们买肉比平日要多许多。自己放下买卖来替小舅子吴奎向吴氏讨说法,谭五心里哪能舒服。所以看着姨侄儿赵旺也没有好脸色和好声气。
赵旺也不傻,在开院子门儿的时候就见到谭五等人脸色不好看,怕来者不善,但他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为何而来,况且人家来的人不少,纵然他想拦也拦不住。于是只得让到一边儿说:“我爹刚才去替人打东西了,我娘和我祖母在家。”
说了这话,赶前几步走到谭五等人前头去厨房里头对正在炸肉的吴氏和刘氏说:“娘,祖母,大姨和大姨父他们来了,说是来找娘和爹说事儿的。”
赵旺嘴里头说的“大姨和大姨父”,吴氏和刘氏自然是晓得是谁。吴家也不是什么大族,吴氏家里也只有个大哥和妹子,她以姐妹相称的就只有嫁给谭五的远房堂姐。所以,赵旺这么一说,吴氏就晓得是谁来了。
刘氏张口问吴氏:“媳妇儿,你说,你堂哥和堂姐他们这时候上咱家来为啥呢?”
吴氏狡猾,一听说她堂姐和堂姐夫谭五面色不善的来了,立即就猜测,他们来可能是为了吴奎而来。因为这小半年来,她也就和吴奎来往密切一些,并且这中间牵涉到的也就是张氏母女。前面都相安无事,这才把赵梅儿转手卖给吴奎的第三天上,吴奎的姐姐和姐夫就找上门儿来了,想来应该是那赵梅儿出了什么事?又或者是吴奎因为赵梅儿出了什么事,他们才找到家里来了。心里好奇这中间到底出了什么纰漏,便把赵旺喊进来,“旺儿,你帮着你祖母打下手,把这些盆子里的肉炸好,我去瞧一瞧他们。”
说完便拿灶台上的帕子擦了擦手上的油,抿了抿发,摇摇摆摆地出去了。赵旺只得上前来帮着刘氏炸肉。
吴氏从厨房里出来,迎头就遇到谭吴氏和她娘洪氏,还没开口跟两人打招呼,就听到谭吴氏讥诮地说了声,“哟,堂妹,你厨房里炸得什么,这样香?是不是炸得人,怕只有人肉才有这么香呢?”
听谭吴氏这么说吴氏自然不高兴,可是面儿上还要带笑说:“哎呀,堂姐,您瞧您说啥哩,这要过年了,谁家不买些猪肉鸡鸭炸上呢?”
谭吴氏哼一声冷笑道:“你倒在这里用卖了你侄女儿的钱买肉来炸,却连累我兄弟如今被关在县衙的大牢里要死不活。”
吴氏听了自然心惊,前天晚上她将侄女儿赵梅儿哄骗上车卖给了开茶坊兼赌坊以及私窠子的堂哥吴奎,回来后却并没有对刘氏和儿子说她到底把赵梅儿怎么了。刘氏和赵旺也只暗暗猜测吴氏是不是又把赵梅儿卖给什么牙婆或者大户人家做丫鬟,做妾去了,不会想到她把赵梅儿卖给了吴奎。吴奎的茶坊里面做什么买卖他们也是有耳闻的,那里的做皮肉生意的女人都是跟下三滥的男人睡觉,女人到了那里可以说是境遇极惨。
正在厨房里的刘氏和赵旺虽然在炸肉,但却竖着耳朵听着外面的谭吴氏和吴氏的说话呢。刚才谭吴氏说的话里面分明是说赵梅儿被卖到了吴奎的茶坊里,两个人听了后心中不免一惊,虽然他们也贪钱,但听到赵梅儿落到了吴奎手中,卖到了那种地方,心里还是有点儿不是滋味。
吴氏显然是害怕正在厨房里炸肉的刘氏和赵旺听到自己做的这勾当,便赶忙上前一步去拉着谭吴氏的手满面堆笑道:“堂姐还有堂伯母难得来一趟,既是来了,还请快些进屋里去说话,外头站着冷。”
一面说就一面拉着谭吴氏往堂屋里走,谭吴氏横她一眼,本想就在这里跟她发作开的,但是看她态度还算殷勤,也就忍了口气,跟着她进到北边堂屋里坐下,洪氏等人跟在她们两个身后也进了屋,在屋子里各自找地方坐了。
这吴氏悭吝,快过年了,腊月里的江南一带又湿又冷,可她硬是连火盆子也不升一个,屋里只不过吹不着风,可也不比外面暖和多少。
等谭吴氏等人坐下后,吴氏便去拿了一叠茶碗来,在围坐在堂屋中黑漆方桌周围的谭吴氏等人面前一人放了一个,自己掀开棉帘子出去厨房里提坐在灶台上烧开了的半壶水。
见她进来提水,刘氏便问她那些人是来做什么的,可还能对付,吴氏强笑着说:“不打紧,我能应付,你们就在厨房里安心炸肉吧。”
其实她说这话心里也是打着鼓呢,看谭吴氏等人气势汹汹地走了来,怕是有什么不利的事情。可此时她也只有硬着头皮上前去应付了,谁叫她收了人家吴奎的二十两银子呢,如今他因为赵莲儿下了县衙的牢狱,谭吴氏是吴奎的姐,自然是要来找自己了。心里打着鼓,吴氏提了水壶进去,给谭吴氏等人都倒上了一碗开水,随即自己也在一旁坐下陪笑道:“家里不兴喝茶,堂姐,堂姐夫,还有堂伯母你们将就着喝点儿。”
谭吴氏撇撇嘴,这个堂妹吴氏的吝啬她是十分清楚的,她这里根本是连茶叶末也舍不得买来喝的,还说什么不兴喝茶。
屋子里坐在黑漆方桌旁的谭五等人没一个人端她倒的白开水喝的,众人都静静地看着她,倒把吴氏看得心里发毛,遂又劝谭吴氏等人喝水。
谭吴氏摆一摆手直接说:“不用了,我们直接开门见山说事儿吧。你男人既然出去了,那我就先对你说,一会儿说完,要是你做不了主,再找你男人说也是一样。”
吴氏哪敢让赵大郎晓得自己做的事情,便忙说:“堂姐,有什么事你就说,不用找大郎,这家是我在当。”
谭吴氏扫她一眼,心说:“你倒是会抬举自己,这个家你在当……”
转念一想,吴氏这样说一定是怕她卖自己侄女儿赵梅儿的事被她男人晓得,这可是她软肋,只要拿住这一点,不怕这吝啬鬼不拿出银子来。于是便接着说:“既如此,那我就把我兄弟的事跟你说了吧……”
接下来谭吴氏就把前晚发生在吴记茶坊里的事以及昨日吴奎被衙役抓进县衙牢狱中关起来的事告诉了吴氏,最后说:“赵三和李四要二百两银子才肯放我兄弟,为了救我兄弟出来,我们已经花了好几十两银子,能够凑出来的也只不过是一百两银子了,这一回的事是因你而起,所以你要拿另外一百两银子出来,我们好凑够数去把我兄弟从牢里给……”
不等谭吴氏把话说完,吴氏就脸一别,看向一边,十分不悦道:“我没钱,别说一百两了,就是十两也没有!再说了,这事情又不是我的错,当初我跟吴奎说好,给她寻个好货色去,我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钱货两清后各不相干。谁知道他怎么弄的,竟然会惹上县令公子吃官司,这跟我有什么相关?”
“你竟然敢说跟你没相关?”谭吴氏闻言立即伸手在桌子上猛地一拍,将跟前的那碗水都给震翻了,碗中的水撒了,顺着桌沿滴滴答答地流下,“我兄弟要不是买了你侄女儿,怎么会招惹上县令公子,这事情就是因你而起,我们没叫你赔偿我兄弟被打伤的药费和茶坊被封的损失就不错了,你还敢说你不出一百两银子!”
谭吴氏气得发抖,猛地站了起来指着吴氏骂道。
吴氏却也毫不示弱,霍然站起,将自己坐着的凳子一踢,退后两步,也伸手指着谭吴氏的鼻尖骂:“我凭啥要出一百两银子?你们也是做买卖做老的人,难道不晓得过手不认这句话么?我跟吴奎当时可是说得好好的,我把赵梅儿卖给他,他出二十两银子,捧赵梅儿做他那里的头牌。
哦,他要是不贪图赵梅儿的美色,想让她为他赚大把的银子,又怎么肯跟我做这笔买卖。我问你们,要是不出县令公子这回事,赵梅儿成了他那里的头牌,为他赚进许多金银,他肯分我一文吗?”
见谭吴氏两口子给问住,吴氏又继续冷笑道:“我看是不能吧。所以啊,这一百两银子我是一文都不会出,就是打官司打到县太爷那里,我也站得住脚!”
“你这毒妇,连自己的亲侄女儿也要卖,简直丧尽天良!好,你不认没关系,我们等着你男人回来,让他说一说你到底该不该出一百两银子!”谭吴氏被吴氏问住了,就转而甩出了杀手锏,要找赵大郎说事儿。
果然这话倒是把吴氏给吓了一跳,她卖赵梅儿的事都是瞒着家里人的。这要是让赵大郎晓得了,说不定会将她给休了,或者打死她也有可能。不过她虽然心里害怕,但是面儿上可不会立刻示弱,因此便强撑着立即回嘴说:“就算我男人回来了,我也是这句话,别说一百两了,就算是一两,一文钱,我也不会出!”
谭吴氏本以为自己说出要跟她男人赵大郎理论,她一定会服软低头,没想到的是她竟然是鸭子死了嘴巴硬那种货色,嘴上一点儿都不松口。这杀手锏甩出去都拿不下她,这一下也有点儿没辙了。正在想后面又该说什么话时,她男人谭五早就不耐烦了,手上拿着的藏在袖子里的一把雪亮的杀猪刀即刻就滑了出来,然后握着这刀,猛地一下插到了屋子中的那张黑漆方桌上,只听“铛”地一声响,杀猪刀硬是深深地扎进了黑漆木桌子几寸,然后便听见谭五粗声粗气地吼起来,“娘的,再不认,别怪老子的刀不长眼!”
吴氏被谭五这样亮刀一吓,立即吓得尖叫一声,退后两步脚一软,摔倒在地,随即就势撒泼,扯着嗓子喊起来,“救命啊!屠户谭五要杀人了!”
她在屋里这一喊,即刻将在厨房里并不安心炸肉的刘氏和赵旺惊动了。两人放下手头的活儿,连手也顾不得擦,便前后脚跑进堂屋看出了什么事情。两人进屋后,见到屋子中间黑漆木桌上的那把锋利雪亮的杀猪刀,以及摔倒坐在地上扯着嗓子喊杀人的吴氏便都发怒上前质问谭五和谭吴氏要干嘛,大白天的这样拿着刀子上门儿来欺负人。
“欺负,你们可晓得吴氏干得好事,将自己的亲侄女儿卖进私窠子,连累我的奎儿被打,还吃了官司,被抓进了县衙大牢里头给关了起来。如今官府要二百两银子才肯放了我儿子,我们来找她拿一百两,她竟然说一文不给。我女婿气不过才拔刀出来,她又在那里喊杀人,真是心肠恶毒,奸猾无比的贱妇!”洪氏见刘氏蹦到自己女儿女婿跟前破口大骂,自然是也火了,上前去拦着刘氏,跟她对骂起来。
赵旺听了洪氏的话,倒是觉得有些心虚,便停止了跟谭五等人争执,只是跑过去搀扶吴氏起来。谁想吴氏却不起来,反而是在地上打滚,嘴里头呼天抢地地喊:“来人啊,不好了,屠户谭五拿刀要杀人了!”
吴氏在屋里这么撒泼哭闹,声音传出去,传到这条小街上左邻右舍的邻居耳朵里,就有人跑出来,聚集在赵大郎家外的院子门口往里指指点点,更有那好管闲事的跑去找本地的里老,说赵大郎家里有人杀人。里老听了,便急急忙忙地赶来了,因为这西门上这一片儿凡是百姓之间有盗窃或者杀人打架等,里老都要负责配合官府勘察,或者调解。
说起来这吴氏也是脸皮足够的厚,宁要银子不要脸。她卖掉自己亲生侄女儿的事情要传出去,传到这些街坊领居的耳朵里,肯定多得是人在她背后戳脊梁骨。但她宁肯不要名声也要撒泼耍赖,不给谭五等人银子。并且她打的主意是,要是自己这么闹起来,惊动了邻居,他们必定有人去找里老来的,等到里老一来,谭五等人也会被里老给劝走,那今儿个这银子就不用给了。反正只要他们走了,不会碰到自己的男人赵大郎,那就万事大吉,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
往后他们要是再来,就不给他们开门儿,让他们进来了,到时候他们在外头也只有干瞪眼,反正说什么也不能赔一百两银子出去。其实她要赔还是能赔得起,这些年她四面八方得抓银子,过日子又极抠,倒是攒了一百多两银子下来。但是她是个极端吝啬贪财的人,要让她拿出一百两银子来,还不如要她的命。
谭吴氏等人在屋子里跟刘氏对骂,吴氏在屋子里打滚撒泼哭喊,一时之间,闹得沸反盈天,谭五等几个男子却是失了主张,不知道该怎么好了。这里成了妇人的战场,他们插不了嘴,也帮不上忙,不免觉得十分头疼。
正乱成一团之时,有邻人扶着本地的里老进来了。那里老姓曹,大家都尊称他为曹公。这曹公年逾六旬,是极有威望的老人。因此他一进来只是轻轻咳嗽了一声,吴氏也不打滚哭喊了,忙从地下爬了起来,刘氏和洪氏等人也住了嘴不再对骂了,谭五更是将桌子上的杀猪刀拔下来重新袖在手中,讪讪地看向曹公欠身喊了声,“曹公。”
曹公被扶着在黑漆方桌旁的一张条凳上坐下,捋着下颌花白的胡须问了谭五等人这是怎么回事。众人便七嘴八舌的把今儿个的事情对曹公说了。曹公听完,想了一想,便说:“这吴奎素来就有恶名,如今也不能说全因为赵梅儿之事下狱,我看吴氏就出六十两银子算了。”
谭吴氏等人听到曹公说吴氏只陪六十两银子,虽然不满,但也不敢再多说什么,便也答应了。只有吴氏不依,重新又哭起来说:“我们家大郎只是个打铁的,一家人都靠他打铁为生,一年下来,勉强挣上个温饱,一文钱也存不下来。哪里来的六十两银子赔给他们,曹公啊,您就是杀了我也拿不出来这些银子啊……呜呜呜……”
曹公倒是没有想到这吴氏竟然如此无赖滑头,本来听说她卖自己的亲侄女儿去私窠子里已经是万分鄙视她了,这会儿听到她竟然不遵自己的判决,便说:“赵吴氏,我判你给曹五他们六十两银子可是十分合理的,你要是不依,那这事情我可是不管了。曹五等人要是打伤了你,或者真动了刀杀了你,那老夫再跟县衙的衙役们一起来斟验罢!”
说完,这里老曹公就欲起身拂袖而去。不过,没等他站起来,堂屋门口的棉帘子一掀,只见赵大郎圆睁双目,满脸怒气地走了进来。三两步走到吴氏跟前,多话都没有一句,从怀中摸出一把锋利的牛耳尖刀,一手揪住她胸前衣襟,另一手持刀朝着她胸口直直地刺了进去!便听得“噗”一声利刃入体的声音,随即从吴氏胸口喷涌出大捧的鲜血,将赵大郎持刀的手染得血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