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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在西园寺柚叶的记忆里,爸爸像一座稳稳的塔,用他宽厚的肩膀和挺直的背脊撑起一整个家。
时候的西园寺柚叶总是很羡慕言叶,羡慕她常常被爸爸捞起来,咯咯笑着玩“飞飞”。每次言叶的笑声惊动妈妈,妈妈会慌张的阻止爸爸,说:“言叶身体不好,哪里经得起你这么玩!”。
妈妈第一次这么说的时候,西园寺柚叶拍拍胸脯说,“妈妈,我身体很好!”她也想像言叶一样玩“飞飞”。
可是,爸爸妈妈听了她的话,表情都很奇怪,像是不高兴,又或者是更难懂的感情。之后,妈妈继续做家务,爸爸揉了揉言叶的头顶,默默的点一支烟。
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西园寺柚叶终于不再渴求。
现在,言叶已经过了玩“飞飞”的年纪了,西园寺柚叶一样。
同样,西园寺柚叶也过了仰望父母的年纪。
直到这一天,在弥漫着消毒水味的医院走廊上,她凝视着爸爸的背影,才看到他的衰老。
墙上的划线一厘米一厘米的往上加,西园寺柚叶长高了,西园寺爸爸变矮了。却又不止是身高,西园寺柚叶看着佝偻着腰的爸爸,他正和身边走过的护士小姐打招呼,头微偏,鬓角的斑白就那样生生的刺进了西园寺柚叶的眼睛。
西园寺爸爸手里拎着一个热水壶,继续往走廊的另一头走去。
西园寺柚叶根本不用费劲去想: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太明显了。
言叶的病已经痊愈了,妈妈的身体一直很好。那么,只能是她——她的身体就躺在这所医院里。
有一天,灵魂和身体相遇了,然后它们合二为一。
很有一种冷笑话的感觉,西园寺柚叶扯了扯嘴角。
嘛,她不会有丝分裂,但是把自己变成了两个人,算不算过人之处?幸村精市。
这大概是另一个冷笑话。西园寺柚叶多么希望自己的笑点再低一点,她就可以笑眯眯的捏着红苹果,笑眯眯的回到幸村精市的病房。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怀着复杂的心情尾随在爸爸的身后,去看变成植物人的自己。
西园寺柚叶跟到了病房门口,西园寺爸爸走了进去,把门合上。
有一句话说:上帝为你关上一扇门,一定会为你打开一扇窗。
西园寺柚叶面前也有一扇窗。由医院的布置决定,那是一扇面向走廊的窗。
因为西园寺爸爸挽起了窗帘,西园寺柚叶可以透过那扇窗看到病床上的自己。
看或者不看?
在做出决定前,西园寺柚叶已经走了上去。
大概是医院的清洁工偷懒了,窗上覆着一层薄薄的灰,还有几点灰黄的印子,窗角上甚至挂着一个蛛网,还有一只蜘蛛盘踞在上。
这不妨碍西园寺柚叶看清里面的情况——
西园寺爸爸取过一个塑料盆,把刚刚打来了一壶热水倒了进去,袅袅的热气升腾起来,模糊了他的表情。
滚烫的水,西园寺妈妈把手浸了进去,搓洗着一块毛巾,把它拧干,用来擦拭病床上的西园寺柚叶的脸颊手臂。
像是上个世纪的默片。
隔着一扇玻璃窗,西园寺柚叶什么也听不见。
热乎乎的毛巾擦到了西园寺柚叶的手臂,每一根手指都不放过。
西园寺柚叶看着病床上的自己被摆来摆去,心情略微妙啊,她下意识的捏住了胳膊,尽管这只是一支网球拍构成的身体。
西园寺妈妈负责帮女儿擦拭身体,西园寺爸爸负责做推拿。
长年躺在病床上的人,容易导致肌肉萎缩。
——因为医生的这一句话,西园寺爸爸去学习推拿,每天帮女儿活络筋骨和肌肉关节。
西园寺柚叶的眼眶有些发热,她默默的看着,病房里的爸爸妈妈围着她的身体团团转,就像……
就像照顾当年的言叶,那样的尽心尽力。
现在,她也终于成为言叶了?
病房里的西园寺妈妈在催促西园寺爸爸把窗帘拉上,接下来他们应该给女儿擦拭、揉按双腿了,这个可不好让别人看见。
西园寺爸爸正准备去拉窗帘,忽然想到了什么,拍了拍脑门,从口袋里摸索出了一条闪闪的项坠。
项坠被西园寺爸爸托在掌心,像一滴翠色的眼泪。
窗外的西园寺柚叶紧紧的攥住拳头。
纯银的项链上坠着一枚苍翠的橄榄石,大约在5*7mm的尺寸大小,窗外的光束穿透它,为它镀上一层金芒。
很漂亮——这不是西园寺柚叶情绪失控的原因。
那枚橄榄石项坠是爸爸妈妈送给言叶的礼物,生日礼物。
和西园寺言叶出生在同一天的柚叶,期望落空。
或许……那一声“生日快乐”,也是托了言叶的福。
没关系。
西园寺柚叶告诉自己:拆礼物时言叶的笑容,就是属于她的礼物。
西园寺柚叶不想嫉妒,嫉妒是一种太过丑陋的情绪。
但是,在言叶珍而重之的捧起项坠的时候,她疑惑的问了一句:“爸爸妈妈,柚叶的呢?”
柚叶的呢?
嘛,谁知道呢?
西园寺柚叶的心碎成了一块块玻璃,每一个棱角都割碎自己,也映照着她因为嫉妒而扭曲的面孔。
这不是真的……
她的生日礼物,竟然是嫉妒。
西园寺柚叶所有的负面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她和爸爸妈妈吵架,对妹妹横加指责,在他们错愕的眼睛里看到了失控的自己。
多么狼狈呵,西园寺柚叶。
西园寺柚叶撞开了虚掩的大门,从家里冲了出去。
滚烫的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只有一抹红与绿的交替和一声鸣笛,为她的难以自控画上一个句点。
再醒来时,她已经变成了一只网球拍。
病房里的西园寺爸爸和西园寺妈妈说了什么,这不像默片,西园寺柚叶想。
默片里的角色,往往留下一张哭脸,却取悦了观众。
现在,恰恰相反。
——西园寺柚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西园寺妈妈伤心的揉了揉病床上西园寺柚叶的头发,对西园寺爸爸说了句什么。
西园寺爸爸勾着项坠的手狠狠的收拢,又松开,他把项坠递给了西园寺妈妈。
西园寺妈妈摇了摇头,嘴唇一张一合。
西园寺爸爸露出妥协的样子,把那枚项坠吊在了西园寺柚叶的床头。
“等到柚叶醒来的时候,她会看到的——”
“这份迟到的生日礼物。”
可惜,西园寺柚叶听不到。
在西园寺爸爸走过来拉窗帘的时候,西园寺柚叶蹲了下去,把自己蜷成一团。
上帝为你关上一扇门,一定会为你打开一扇窗。
但是,那一扇窗,不一定会通往幸福。
以前,西园寺柚叶以为爸爸妈妈的关注就是她的幸福。
现在已经不是了。
透过病房的窗户,西园寺柚叶看到了爸爸妈妈像对待言叶那样,无微不至的对待病床上的她。
一直以来,这就是她想要的,不是么?
就像西园寺柚叶手里的苹果,看起来红彤彤的美味极了,其实是催熟出来的假象。
西园寺柚叶在家里养了一盆爬山虎,在那个有着十多年的记忆的家。
那盆爬山虎至今犹在,爬满了整面墙壁。
刚刚得到那盆爬山虎的时候,西园寺柚叶视若珍宝,每天都悉心的照顾它,为它多了一片嫩叶而高兴,为它长了一寸藤蔓而欣喜。
但是,她真正喜欢的是蝴蝶花。在她养了一盆蝴蝶花以后,她才知道。
于是,西园寺柚叶把对爬山虎的珍视转给了蝴蝶花,每天为它浇水松土,静待开花。
爬山虎的叶子因为渴水而泛黄,西园寺柚叶看到了,赶紧给它浇水,一连几天不曾懈怠。
可是,她真正喜欢的,还是那盆蝴蝶花。
在爬山虎重新恢复苍绿的那一天,西园寺柚叶的手又一次抚上了她的蝴蝶花。
对于爸爸妈妈而言,她是不是那盆爬山虎呢?
西园寺柚叶仰头,笑得有些虚弱。
她不敢确定。
同样,也不敢冒险。
西园寺柚叶不是言叶。
确实,在一个家庭里,往往是病弱的那个孩子更招人疼。
对于西园寺家,却不一样。
因为柚叶和言叶,差别太明显。
西园寺柚叶也喜欢妹妹言叶。
言叶是个开朗,坦率的孩子,会撒娇,会卖乖,会和爸妈说心里话。
柚叶不会。
所以,病痛根本不会为柚叶增加砝码。
哪怕现在爸爸妈妈因为她出了车祸,短时间里十分看重她。
这样的重视,在她走到他们面前说自己是西园寺柚叶的时候,还会如初么?
是狂喜交加,还是闻之变色?
西园寺柚叶不知道,更不敢尝试。
对不起,爸爸。
对不起,妈妈。
对不起,言叶。
这时候,西园寺言叶从楼梯口走了过来。
一个护士小姐看见了她,笑眯眯的和她打招呼:“西园寺,又来看你的姐姐么?”
西园寺柚叶怔怔的看过去,赶紧支起酸麻的双腿,踉踉跄跄的往走廊的那一头走。
砰——因为心神不定,她撞到了人。
一双有力的手握住了她的肩膀,熟悉的清香在鼻尖萦绕。
这是第三次了。
柳莲二。
西园寺柚叶狠狠的揪住他的白衬衫,把脸埋进了他的肩窝。
一阵湿热浸透了薄薄的衣料,柳莲二难得的愣怔。
“对不起,对不起……”
西园寺柚叶梗咽着,一遍一遍的道歉。
或许她自己也不知道:她道歉的对象是被她撞到的柳莲二,还是不被她信任的家人。
明明走廊上人来人往,人声嘈杂,柳莲二的世界里似乎只剩下了西园寺柚叶的哭泣。
无声的,他抬起了手,轻轻的拍了拍西园寺柚叶,像是在说“不哭”。
西园寺言叶远远的看到这一幕,露出了惊讶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