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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郁侧卧在不算柔软的床榻上,数日来的奔波让他感到身体有些疲乏。
他闭着眼睛,又黑又长的睫毛随呼吸微微颤动。
身体很累,却又难以入眠。
背后传来的呼吸声告诉宋郁,韩六也没有睡着。
厚厚的青灰色大毡将银白色的月光遮挡在外,帐内光线黯淡。
带着初冬寒气的夜风从帐篷与地面相接的缝隙中灌入,发出呼呼的声响。
韩六的声音打破了黑暗中的寂静,“……老大,你睡了吗,”
宋郁睁开眼,“没有。”
“……离开之后,你打算去哪里,”
“回故乡,去见我师父。”
韩六低低地说,“从来没听你说过你还有个师父。”
宋郁一笑,翻过身躺平,侧头看向韩六:“怎么?怪我瞒着你们?”
黑暗中,宋郁看不清韩六脸上的表情,只能依稀看到韩六眼中闪烁着的、如远星一般的微光。
韩六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什么不满:“你不说,自然有你不说的理由。”
宋郁轻轻地“嗯”了一声。
羽林十二骑中的每一个人都是宋郁的生死至交,十二骑在面对彼此的时候可以称得上是完全透明,除了宋郁自己。
宋郁身上有很多秘密,十二骑其他人都能明显地感觉到,但没有一个人去问、去探究。
信任、理解、包容,这是十二骑最让宋郁感动的地方。
“老大……”韩六欲言又止。
“怎么了?”
“……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宋郁挑眉,韩六会想问他问题,还真是难得。“想问什么?说吧。”
“你会老实回答我吗?”
宋郁一怔:“……你不相信我?”
“不。”韩六闪着星芒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宋郁,“老大,我的问题会很直接,你有可能会不想回答,但我要你真实的答案,你能告诉我吗?”
宋郁看着韩六,韩六的眼神十分严肃。
明日就要离开,离开这帮日夜相处长达三年的弟兄们,宋郁心中的离愁不比十二骑中的任何一个人少。
分别在即,好兄弟要的只是几个问题的答案而已,三年来,宋郁对他们隐瞒的事情已经够多了。
宋郁决心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你问吧。”
可惜,韩六提出来的问题,叫他根本无法做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韩六问他:“我听殇琦说,司意兰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在赤霞山,是真的吗?”
听到司意兰这个名字,宋郁脸上的表情变得不太自然,所幸帐中黑黢黢的,面部神情的细微变化韩六应该看不到。
宋郁装作不在意地说:“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了?”
“你别管我是为了什么而问,你只需要回答我就好。”
宋郁沉默片刻,说:“是。”
韩六又问:“司意兰有没有见过你的真面目?”
“……这种问题有什么值得问的?”宋郁皱起眉。
“老大!”韩六提高了几分音量,“我说过,你别管我是为了什么才问的这些问题,我只希望你告诉我答案!”
宋郁与韩六对视,二人视线胶着,仿佛在用眼神彼此对抗。
良久,宋郁败下阵来,他叹了口气,转回头不再看韩六:“……见过。”
韩六没说话,帐中除了四周角落里灌进来的夜风呼呼作响之外,没有其他声响。
宋郁受不了这种磨人的安静,正要开口,身畔却响起韩六的低喃:“这么说来,殇琦说的,都是真的……”
“殇琦?”宋郁侧过脸,“殇琦说了些什么?”
韩六的眼睛仿佛能在深夜中视物一般,直勾勾地盯着宋郁。
没来由的,宋郁心头一跳,“……老六?”
下一刻,韩六的手伸过来,一把抓住了宋郁手腕,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修长有力的手指正扣在宋郁脉门上。
“你……”宋郁不解。
韩六紧跟着凑近了身体。
“老大,”温热的气息吹拂在宋郁耳畔,韩六的声音很低沉,“最后两个问题,我只剩下最后两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扣住宋郁手腕的手指慢慢锁紧,“司意兰有没有上过你?”
宋郁一个挺身就要从床上跳起来,韩六动作更快,早已准备好的真气及时从宋郁脉门灌入。
宋郁的动作即刻停滞了,疼痛叫他额头上沁出冷汗,尚未被制住的另一只手紧握成拳,挟着疾风,重重朝韩六肩胛处打去。
韩六身子直挺挺的,不闪不避,硬生生接了宋郁这一拳,他扣着宋郁手腕的手仍旧没有松开,反而握得更紧。
脉门处灌入的真气猛然加剧,宋郁疼得受不住,颓然倒了回去。
韩六趁机点了宋郁周身大穴。
宋郁动弹不得,他瞪着韩六,又惊又怒:“老六,你疯了!”
“我没有疯!”韩六抵住他双肩,压在他身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说过,我只剩下两个问题,我要你的答案!”
“韩柳!”宋郁愤怒到极点,他从来没有这样指名道姓地称呼过韩六,“解开我的穴道!”
韩六眼中放出莫名的光,他脸上的表情既坚决,又痛苦,“你告诉我,司意兰…他有没有……有没有……”
宋郁对韩六怒目而视。
“……你回答啊……为什么你不回答?”韩六的音量逐渐拔高,“这个问题只有两个答案:有,或者没有!你说,你说啊!有没有?到底有没有?!”
韩六连声的逼问,唤醒了宋郁拼命压制的记忆,八月十八那一夜,小镇客栈中难堪羞愤的那一幕幕,走马灯一般盘旋在宋郁脑海里。
无法反抗、无法逃离、被强迫的痛楚和厌恶,如一条带刺的长鞭,再一次重重地击打在宋郁心上。
宋郁大吼出声:“韩柳!你给我滚!”
韩六定定地看着他,良久,俊美的脸上浮现一丝奇异的笑容。
他的直觉告诉自己,自己已经得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这个让他痛苦、憎恨、想逃避却不知道应该逃往何方的答案。
“……最后一个问题,”韩六弯下腰,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问,“你是不是自愿的?”
宋郁面无血色。
仿佛一个人在逃亡,四面八方都是追兵,前方已没有了路,只剩下一个偌大的空壳矗立着,这个空壳可以保护他。
他钻进壳中,果然逃避了追杀,获得了短暂的安宁。
而如今,这个壳被人强硬地打破了,打得支离破碎。没有了壳的保护,他整个人都袒露在了追杀者的虎视眈眈之下。
这个壳,是他的尊严。
他的尊严,碎了一地。
宋郁忽然觉得很累,他闭上眼睛。
这样的姿态在韩六眼中,却是另外一种含义。
他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再追问了。
他说过,方才那两个问题,是最后的两个问题,这两个问题的答案如此明显,明显到在四周的黑暗中,明明暗得伸手不见五指,韩六却觉得眼前有道强光刺着自己的眼睛,直刺到自己流下眼泪来。
“为什么……”他卸了力,缓缓趴倒在宋郁身上,头靠着宋郁的肩膀,“你说过的,你和我不一样,你不喜欢男人。”
光阴,如白驹过隙,又如指尖黄沙,匆匆然便流逝了。
那一年,正是春花灿烂的时节,皇宫禁苑春光明媚,歌舞升平。
容翡忙着和新收的男宠厮混,羽林十二骑无所事事。
闲来无事的时候,人的内心就会凭空滋生出许多烦恼。
韩六的烦恼让他夜夜辗转反侧。
他这个人胆子大,辗转多夜后,修书一封,字字情真意切,约了宋郁在御花园清平湖畔私会。
是夜,星子满天,御花园中牡丹芍药竞相吐艳,清平湖水碧波粼粼,湖心倒映一轮圆月。
韩六这辈子没有那么紧张过。
月上中天,宋郁踏月而来,矫健修长的身影在月色下如一杆挺拔的翠竹。
宋郁来到他面前,他满心欢喜,正要说话,却见宋郁从怀中掏出自己写的那封情真意切的信来。
他心头狂跳。
但他完全没有想到,接下来,宋郁当着他的面,一点一点开始撕那封信。
宋郁撕得很慢、很细致,纸张碎裂的声响一点一点吞噬着韩六那颗激烈跃动着的心。
直到那些发自肺腑写下来的字句都变成了碎屑,宋郁才开口,他说——
老六,我和你不一样,我不喜欢男人。
这件事我就当它没发生过,你最好也当它没发生过。否则,你我连兄弟情分都不会再有。
“你记得吗?你还记得吧,你亲口说过的,”韩六抱着身下这具动弹不得的躯体,“你明明不喜欢男人,为什么要和司意兰在一起?”
宋郁没有回答,他缓缓睁开眼睛:“……你要问的问题都问完了,解开我的穴道。”
韩六不动,维持着趴在他身上的姿势,仿佛在自言自语:“为什么会是司意兰?为什么会是别人?”
“韩柳!”
韩六闭上眼睛,他也觉得累,累得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
“睡吧,老大,睡吧。”他喃喃,“明天一早你的穴道就会解开,到时候要杀要剐随便你。”
不等宋郁回答,韩六已然陷入沉睡。
他又梦到了那个春月迷离的夜晚。
牡丹花旁,清平湖畔,他焦急地等待着。
忐忑,不安,却又带着几丝雀跃。
当时的他还年轻,年轻人的心里总是充满着希望——美好的、梦幻的、甜蜜的希望。
他一直等到月上中天。
这一次,他等的人再也没有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