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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宁七年,八月二十九日。
连瑜默默地看着眼前冉冉升起的烟气,叹了口气,从家中的小佛堂里慢慢走了出来,正看到一身素服的穆巧巧从面前走过:“你又去庵里了?”
穆巧巧急忙停住脚步,站住答道:“慈宁法师的课挺有意思的,我一个没注意,就呆的久了些。”
连瑜想了想:“你是不是闷的慌?闷的话就把阿静接回来陪你几天。”
穆巧巧摇摇头:“姑娘大了,本就该学点正经东西,我教不了她什么也就罢了,若再给她拖后腿,就实在不像话了!”
连瑜道:“说什么傻话,她是叫你一声娘的,你要见她便见,有什么拖后腿的?”
穆巧巧小声道:“可我毕竟不是她的娘,我答应巧巧好好照顾她,可公子你看,她长大了,现在不需要我了……”
连瑜道:“说的什么傻话,她长的再大,也是你的女儿。”
穆巧巧垂头不语,连瑜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好一会儿,才轻声道:“你闷得慌,买个小戏班如何?你不是喜欢听昆曲么?闲来无事听着玩吧!”
穆巧巧轻声说:“什么东西听多了都会腻,偶尔叫个班子到家里听听也就罢了,真养了一个班子在家,只怕反倒没兴趣听了。”
连瑜皱眉道:“巧巧,你最近是怎么了?总是这么病恹恹的。是因为静儿的婚事么?虽然定亲了,可凤临还小,成亲还得等等呢!到时候,想办法跟太后求求情,让凤临留在京里,别说是去看她了,就算隔三差五住上几日也可以啊!”
穆巧巧低声道:“那怎么成,如今公主殿下把静儿的教养接过去了,总算才把那些说静儿出身不好的话压下去,我要是再往她那里跑,不是给她添乱么……”
连瑜原本以为穆巧巧只是因为女儿定亲觉得不安,这会儿听她这么说,顿时勃然色变:“谁在你跟前嚼舌根了!我连瑜的女儿也轮得到这些东西说三道四!”他知道穆巧巧一向脾气柔和不惹事,这会儿能说出这样的话只怕也是一时难过才说漏了,想要再问的更清楚一点是不可能的,当下也不再追问她,直接喊了穆巧巧身边的侍女道:“青柳,这阵子姨娘都去什么地方了,有什么混账东西在她面前胡说八道了,你跟我说说!”
穆巧巧吓了一跳,自悔失言,却也知道拦不住连瑜,只得颤巍巍站到一边听连瑜问话,
穆巧巧身边的两个丫头全都是连瑜特地选出来的伶牙俐齿且忠心为主的丫头,这也是无奈之举,穆巧巧如今的性格越来越有当年芳姐的风范,又老实又懦弱,绝对不惹事生非,如今家里头连个女主人都没有,她出去拜个佛逛个街总要有两个可靠的人跟着吧!别说在外头,就是在家里,因没有女主人,连瑜也很怕再出现什么奴大欺主的事情来,所以特地选了两个得用的丫头替穆巧巧张目:比如现在这种情况,穆巧巧就算在外头受了气,她回到家里也绝对不会跟连瑜说实话的,这种情况下两个伶牙俐齿的丫头的存在就很有必要了。
春柳今年十四岁,是昔日穆巧巧在外头捡来的乞儿,后来留在家里做了粗使丫头,再后来被连瑜选中跟在穆巧巧身边,穆巧巧对她有恩,这丫头对穆巧巧不是一般的维护,听连瑜问话,立刻规规矩矩上前磕头,然后一板一眼道:“姨娘前天去了大相国寺拜佛,在静室休息的时候,正好听到隔壁有人说晋王殿下的闲话。”
连瑜道:“什么闲话!”
那丫头默然不语,连瑜道:“你自管说!我难道不去找说话的算账,倒要怪你个学话的么?”
穆巧巧到底忍不住,小声道:“老爷,算了,再没有追究人家背后说什么的道理啊!”
连瑜沉声道:“背后说?你当别人都跟你一样心思澄澈?大相国寺是一般人能去的地方么?你去的时间,有资格进去的一定是达官显贵的人家,安排静室也没道理不打听隔壁是谁,这样的人家会随便说话?怕是早知道你在隔壁,甚至清楚我家有个脾气好不管事儿的妾!青柳,你说,把那些人的话一个字不差地给我学过来!”
青柳磕了个头道:“回老爷的话,时间过了几日,我也没法把那些话一个字一个字都学下来,但大概的意思视听明白的了:说咱们家大姑娘是庶出,亲娘本就是个出身不好的……嗯,又有一个□□出身的妾养大,如今好容易得公主青眼,定给了晋王做王妃,但凡她那位姨娘是个明白点的,就该知道少在外头走动,莫要给大姑娘丢脸。又说晋王殿下真是命苦,正经的龙子龙孙的,竟被公主当做人情,娶个□□的女儿!”
青柳每说一句,连瑜的脸色就沉了一分,听她说完,问道:“你打听过了,隔壁是谁家?”
青柳道:“是张尚书家包下的静室,我打听过了,那天张尚书家过去的是伍尚书的次媳与三女。”
连瑜冷笑一声:“却原来我不肯娶他家的女儿,倒让人家把我记恨上了,这么巴巴地凑到跟前与我添堵!巧巧你且回去休息,待我给你出了这口气再说!”
穆巧巧脸色大变:“老爷,她们只是随便说说,哪里就值当闹到台面上去?”
连瑜冷笑道:“是不是要娶妻那是我的事儿,今日拒绝了一家提亲,明日就欺负到我家人头上,这竟不是与我商量,是准备逼我就范呢!”他说着摆手道:“休要多想,我不止是为了你,也是为了静儿的!难道你乐意她被人说三道四?”
一听连瑜提到连静,穆巧巧当即哑火:她自己受气不要紧,她这个出身难道能骗过人去?被人说道也是习惯了的,可要有人说连静的坏话,她可真受不了,这也是她今天为什么没忍住,在连瑜面前说漏了的缘故:虽然不愿意给连瑜添乱,但是潜意识里却还是会为女儿感到委屈。
连瑜一看她这个样子就知道自己戳到了她的软肋,又温言抚慰道:“我一会儿便让人把静儿叫回来陪你,你这阵子好好的在家,不要到处乱走,待我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处理了再说……你不要胡思乱想,静儿是惜惜生的,你觉得你不见她是为她好?要这么说,是不是应该让她连惜惜也不认了?你觉得你不理她了,她会开心么?”说着冲她点点头,走了出去。
穆巧巧知道连瑜说的有道理,可是想到对方是尚书的一家子,心里头忍不住打鼓,暗暗怪自己嘴松,又忍不住想要埋怨青柳嘴太快,偏青柳又是为她说话且是听从连瑜的吩咐,她张了几次嘴,硬是没法把埋怨的话说出口。青柳见连瑜走远,从地上站起来,走到穆巧巧身边道:“姨奶奶你就是好脾气!你若不是与她们照面的时候又是退让又是行礼的,这些人哪敢在您面前放屁!”
穆巧巧气个半死,伸出指头一指头点在青柳额头上:“你是想把我气死么!伍尚书是二品,咱们老爷也是二品,那两位是伍尚书正经的儿媳跟女儿,我是什么,我只是老爷的妾!我跟人家行礼难道不应该么?这是礼数!”
青柳虽然伶牙俐齿,但哪里知道外头的门道?从她来到连家,连家就一直只有穆巧巧这么个半拉女主人,平日里别人家的夫人见面了也对她蛮客气,便是穆巧巧想要行礼也会被人家赶紧拦住,偏遇到伍家这两位,穆巧巧行礼就打刺刺地受着,正好住在隔壁还阴阳怪气的说怪话,她哪里忍得住?这会儿听穆巧巧这么说,虽明知道穆巧巧说的是正理,却还是强自分辩道:“那背后说人是非就是礼数了?这两位确实教养太差!”
穆巧巧的性格再向芳姐靠拢,昔日也是名满江宁的红姐儿,不过是越来越守规矩越来越不惹事,可哪里是不善言辞的人?所以表现的胆小懦弱不过是性格老实不想惹事,外加尊重连瑜不愿跟他顶嘴罢了,可对个丫头她又哪里会被卡住,闻言当即冷笑道:“不管别人知不知道礼数,咱们自家人必须要守礼,别人才挑不出不是来!老爷整日在外头辛辛苦苦,我在家里不能帮什么忙也就是了,哪里有添麻烦的道理?你今日敢说我可以不给尚书家的女眷行礼,明日是不是要让我摆个正头夫人的款啊!”
青柳见穆巧巧真的动了气,顿时也哑火了,赶紧跪下认错:“姨奶奶,是我不懂事,您消消气,别气坏了身子!”
穆巧巧也就是一时火气上头,青柳的年纪能做她女儿了,她教训她也就是不想她惹祸,看她麻溜儿地认错,尽管心中还是窝火,却也说不出什么,只是疲惫地摆摆手,走回房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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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瑜早知道自己女儿的婚事一定会被人拿来说道,但是没想到居然是从这个角度来的:其实,本朝藩王少有能娶到朝廷大员家女儿的情况,像晋王这样子与二品大员的女儿定亲的,确实有些不合适。是的,从某种意义上说,这门婚事根本不是连家高攀,而是晋王娶的太高了!不是说连家门第比晋王高,而是藩王婚事上的忌讳摆在这里,确实不合适。连瑜其实一直都在为这件事儿犹豫,怎奈两个孩子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感情没的说,偏小皇帝又抽了那么一次风,搞得连瑜不得不匆匆给女儿把亲事定下来……这件事儿他本就又憋气又窝火,偏有人竟敢拿自己女儿的出身说道!这简直是撞到了枪口上。
其实拿连静庶女身份说道的人心里头也明白,连瑜只有这么一个心肝宝贝的独苗苗,说是庶女,比别人家嫡女都过的体面,私下里嚼舌头的时候,明着说是庶女配不上王爷,可心里头谁不知道这门婚事真正的问题是晋王娶的高了犯了忌讳?
对于别人说道自己女儿庶出这一点,连瑜觉得很无所谓,反正她就是庶出了,怎么着?当爹的牛掰一点就是了,庶出算个屁啊!老子真要做到一品大员,老子的女儿甭管嫡庶一定比五品四品三品二品官的女儿牛。所以对这类的言论他知道也会笑笑当做没听到。
但是,对于说女儿母亲是什么人所以如何如何这类的言论,连瑜是绝对无法忍受的:人的出身是无法改变的,不管燕惜惜还是穆巧巧,他都不曾可以在女儿面前隐瞒她们的出身:如果自己的女儿都不能瞧得起自己的妈妈,那怎么能指望别人瞧得起?所以连静从小就知道生母养母出身皆不体面,但同时也清楚地明白父亲的话:出身不体面不是她们的错,英雄不问出处这种话说的太空,但是谁乐意出身不体面?她们是因为不幸才会出身不体面啊!你可以因为一个人自甘堕落而瞧不起他,但绝对不能因为一个人不幸而瞧不起她——何况,这个人是你的娘。
连瑜从不要求别人也对出身不好的人一视同仁,但在自己的家里,他是这么要求的,他的女儿也被教的很好很好,对穆巧巧很亲密,对死去的生母,还有厉胜男也很尊重……这一点他很欣慰。所以,他才越发不能忍受别人对女儿的污蔑:我费尽心思养出来的女儿,好不容易养成现在这么好,你们敢侮辱她,而且是因为这种理由!而且还捎带了家里的女人们,最后还扯了阿昭一把,简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伍思成发现一觉醒来,世界都变了,他被三四个御史弹劾,弹劾的内容全方位多角度,从他年轻的时候曾经定过一门亲事后来悔婚的事儿,一直刨到了前几天他二儿媳妇发卖了一个丫头,娘的!卖了个丫头不算事儿,倒霉的是买了那个丫头的居然是番人,离境的时候被边军扣下了倒卖人口给外国人是死罪啊,就算这是在大郑境内且卖主不知情,但口水官司也能把人折磨死!更倒霉的是儿子出门上街不小心撞倒个豆腐摊,都会被人家告到官府说他闹市纵马,纵马你妹啊!开封的街头那么挤,谁*在闹市纵马啊……
伍思成在官场混了二十几年,到这个时候,要是猜不到是有人在整他,那就出鬼了!只是到底得罪了哪路大神?直到他被弹到被太后停职反省,准备去收拾了办公用品回家的时候,才知道跟脚。他在自己的书桌上看到了微笑的连瑜:“伍大人,朝廷如今是用人之际,太后过几日一定还会让您回来听差的,”连瑜拿手指敲了敲桌面,笑道:“谁也不喜欢自家的事儿被人嚼来嚼去,伍大人再回来的时候,不会有人再提这些……只是,我想知道,伍大人是不是能保证,我家的事儿也不被人嚼来嚼去?就算做不成亲戚,也总是同僚,哪有做不成亲戚便是仇人的道理,这个道理,我懂,伍大人懂,只是有时间的话,也该教教家里那些没见识的女人,对不对?”
到这会儿,伍思成才反应过来,是自家的女人惹了祸!匆匆跟连瑜行礼告辞,回到家里一顿审,轻而易举地弄明白,当日自己给嫡孙女提亲,被连瑜拒绝,结果没几天二儿媳跟小女儿出去礼佛的时候便看到了穆巧巧,见到那女人长相平平,已经是半老徐娘,没甚的味道,又想到她不过是个娼妓出身,连瑜竟为这么个女人拒绝了他家金枝玉叶的千金的婚事,十分不忿,便故意说话挤兑穆巧巧。其实没啥别的意思,就是单纯的发泄,伍思成想要许给连瑜的是大儿子的女儿,跟着两位利害关系不大,但这二位觉得自家被人小瞧了,所以就嘴欠了:要真是他那个嫡孙女的亲妈,才不会干这个蠢事儿,长房媳妇素质颇高,哪里会这么蠢?
伍思成被这两个蠢货气个半死,又想到二儿媳因为吃醋打发丫头结果卖到了番人手里,小女儿也因为买东西挂账被人告了个讹诈,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儿?虽然明知道是明晃晃地陷害,但是,起因难道不是她们自己嘴欠?
伍思成气的让二儿子立刻把老婆送回娘家反省,又把女儿送到了庵里修行,然后又写了拜帖上门跟连瑜道歉,这件事儿总算揭过了。
虽然表面上是揭过了,可是对于连家来说,这件事儿的余波并没有这么简单。
穆巧巧病了,病得很厉害。
她的病纯粹是心病。因为身体的缘故,她多少年来都没有过身孕,只是巴巴地守着连静,把她当亲闺女养。要说连静也确实一直对她很好,很尊重,可是她还是会不安,她一想到有朝一日连静出嫁了,自己守着这么个家,就觉得害怕。然后,连静的婚事让她彻底地崩溃了:连静竟然要做王妃,她的女儿,竟然要做王妃!她的出身是那么的卑微,她有资格做一个王妃的妈妈么?她的女儿出嫁以后,还会软软地喊她娘亲么?更可怕的是,晋王的封地在山西啊,那么远,那么远……尽管老爷安慰她说会想办法让晋王在开封住,可她心里头明白:老爷这话纯粹是安慰她呢!他自己都不能保证啊!毕竟,老爷这么匆匆把静儿许配给晋王,也是无奈之举,他过去也曾跟她提过,说晋王很好,但就冲着他成年后需要就藩这一条,这门婚事就必须从长计议。而现在,这个问题压根没有解决,甚至更急迫了,皇帝对晋王的忌惮已经越来越明显了,穆巧巧虽然不太懂政治,但也略略明白一点:自己的丈夫,与如今这位年轻的帝王,恐怕并不对付,要不然也不会为了跟皇帝顶牛,硬是求了公主到太后那里,让太后下旨给两个孩子匆匆定亲。
在这种情况下,她怎么会相信晋王能够长年留在开封?便是他想留,只怕连瑜也不会让他留!因为这并不安全。
穆巧巧心中千头万绪,一面想到女儿恐怕会随着晋王远赴太原,一面又想到连瑜与皇帝之间越来越紧张的关系,只愁得快要疯掉:老天啊,我就是这么没用,只能听天由命!
连瑜最近确实有些烦躁,中二期的皇帝陛下颇有些不可理喻,贺太后好几次被这个儿子气的吃不下饭,跟秦昭诉苦不是一次了,在连瑜面前也稍微提过一两句。当然,作为一个政治家,贺太后即使跟连瑜露口风,更多的也是为了表态,而不是需要他的安慰:太后与重臣,这个组合之间是该有什么君臣以外的感情的。连瑜也清楚这一点,他并不认为太后真的想她表现的那么无奈,但是也不得不承认,再坚强的女人,面对独子的叛逆与反抗,甚至伤害,都不可能不心痛的。
当然这个问题应该放到一边,对连瑜而言,现在最大的问题是自家的女儿。这会儿,他皱着美貌,手指在桌面轻轻地敲着,一边的连静十分紧张地看着他,等了半天不见他回话,终于忍不住道:“爹!您到底怎么想的啊,难道真让凤临去山西?”
连瑜抬起头看了她一眼:“怎么,你不乐意跟他去?”
连静有些委屈:“爹,您知道我不是不乐意跟他去,而是压根就不希望他去那儿啊……山西离这儿这么远,一年都未必能回来一次,我要知道这样的话,我才不要跟他定亲呢!”
连瑜叹了口气:“无法改变的的事情就不要提了,徒增烦恼罢了!我也对晋王不太满意,但是既然你们定亲了,我就要给你们好好谋划,你不想当皇后吧?”
连静差点喷了:“爹,您说什么呢?您不就是为了不让我进宫才匆匆给我跟凤临定亲么?再说了,我能当个什么皇后啊,上头那位就是拿我气您呢!他那么不喜欢你,哪里会让我做皇后?”
连瑜看看连静:“你还笑得出!皇帝不喜欢你爹我,你当是什么好事儿呢?”
连静歪歪头:“可是太后不是喜欢您么,再说了,您不也说了,人不中二枉少年,大家都有中二期的时候。那个,您那会儿不也还整天往青楼楚馆溜达,留下个‘无瑕风流无双’的说法么!人不可能总是那么二吧,过了这阵子就好了吧!当皇帝的人,哪里会那么笨,分不清好坏啊!”
连瑜哼了一声:“趁早把你在种天真的想法放起来!谁告诉你皇帝都是聪明的了?坐在那个位置上,其实耳目是最闭塞无比的,这世界上若是有一个职业最容易让人孤陋寡闻偏听偏信,那一定是皇帝!想做好一个七品小官容易,想做好一个皇帝,哼!”
连瑜这么说了,连静不由得也紧张起来:“那爹爹你怎么办?难道就由着那些人继续挑拨您跟陛下的关系?陛下早晚要亲政的。”
连瑜摆手道:“你不要操心这些有的没的,我自有计较!咱们先谈谈你的问题,不要跟我说你乐意还是不乐意啊这个那个的,我就问你,准备怎么处理现在的问题!”
连静苦着脸道:“到这个份上,那不也只有乖乖就藩了?听秦姑姑说,这几年太原建设的挺不错的,比过去强多了……大概也能凑合过吧!”
连瑜斜眼看她:“你知道太原过去什么样儿?把你的侥幸心理收起来吧!那地方跟开封比就是个穷乡僻壤,你要是寻思着还想像在开封这般有的玩那一定会失望的。”
连静脸一垮,随即又兴高采烈地说:“可是自在啊!那地方就数我最大了对吧,哈哈哈对了对了旁边云中府还是公主姑姑的封地,姑姑大概也经常能过去,嗯,到时候我弄个女子蹴鞠队。天天玩啊,没人管啊……”
连瑜一脸黑线:“那你赶紧收拾行李走人!”
连静扑到连瑜怀里搂了他的脖子道:“爹,爹,你知道我开玩笑的,我真舍不得你。”
连瑜叹了口气:“舍不得我还是其次,主要是你娘,你去看过你娘了吧!唉,这件事儿是我办的有些不周到了,我该想点别的办法的,要是早点发现陛下的拧心思,我早作打算,哪怕让你出家做一阵子女冠躲躲风头也好过这么着急地给你定亲啊!偏他又是你姑姑养大的,让我都不好意思说悔婚的事儿……”
连静本来挺难受的,听到这话也被弄得哭笑不得:“爹,太后的懿旨,就算他不是姑姑的养子,咱家也没办法悔婚吧!”
连瑜傲然道:“懿旨又怎样?你姑姑当年还违过圣旨呢!可你看看她,你身边可有哪个女人过的比她更好?”
连静摇摇头:“没有,再没有谁比姑姑过的更好了……但凡我娘能有姑姑一半儿,不不不,两成,有姑姑两成的脾气,也不会生病了。”她说到这里,偷眼看连瑜:“爹,我想跟您商量个事儿。”
连瑜抬头看她:“你一大早过来就开始东拉西扯的一会儿说不想去太原一会儿说你担心你娘,这都绕了几个圈儿了,你到底想说什么,赶紧说!”
连静咬咬嘴唇:“爹,我想着,娘的病总是不好,其实是心病的……爹,我知道这话太自私了,可是,要不然,我成亲后把娘带到太原去好不好?”
连瑜愣住了。
连静低着头,小声说:“爹其实现在很少跟娘在一起的,爹我不是怪您,我知道您很忙,而且比起别人家的妾室,娘已经过的很好很好了。可是咱们家,确实太冷清了,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身边但凡熟悉一点的,身份都比她高处一大截……娘她也就是能跟我说说话,我要是走了,她就更寂寞了。”
连瑜伸出手指在桌子上轻轻敲了敲,连静看到他这个动作,有点紧张,但还是咬咬牙,继续说了下去:“而且,爹,您该娶妻了!”
连瑜抬起头看向女儿,连静噗通地一下子跪倒,红着眼圈道:“爹,我知道过去是我不懂事,我总怕您娶妻,怕您娶个妻子对我凶,对娘不好。我还拿您跟秦爷爷比,我还说什么秦爷爷一辈子也没续娶。爹,我知道我错了,我不该那么不懂事儿的,秦爷爷不续娶,那是因为他有儿有女,又与当日的秦夫人伉俪情深。可您,您连个正经的妻子都没有,我现在后悔死了,小时候总跟您闹,现在我要远嫁,我一想到剩下您孤零零的一个人我就难受……”
连瑜虎着脸道:“你知道剩下我一个人孤零零,你还想着要把你娘带走!”
连静哭道:“可是我也怕娘难过,我怕她寂寞怕她生病,我怕她会像二娘一样……爹,您续娶吧!反正我也要嫁人了,您不用担心娶的母亲会对我不好,我把二娘带走,您也不用担心续娶的新母亲会对娘凶。爹,我知道我自私,可是我想来想去,这是最好的办法了!我舍不得您,可我也担心娘离开我会受不了,娘,娘她的心里全是我啊!”
连瑜愣了半晌,好半天,才疲惫地摆摆手:“随你吧,你去问问你娘的意思。嗨,我估摸着问不问都一样,她一定是想跟着你的……”
连静扑上前搂住连瑜的腿:“爹,您娶个妻子吧!您太累了!”
连瑜摆了摆手:“好了,你去跟你娘商量你们的事儿去吧,不要拿这些有的没的的事儿烦我。”
连静不肯松手:“我不走,爹不答应续弦我就不走,我,我也不嫁人了!”
连瑜拍了下桌子:“荒谬!你当这是什么事儿,你想嫁就嫁想不嫁就不嫁?快去找你娘,告诉她就算你嫁人了也能带着她走,她一听这话兴许立刻就好了!你还磨蹭什么,想等你娘病的没法跟着你上路才去说么?快去!”
连静却又后悔了:“不行,爹不续弦的话,我又把娘带走了,爹一个人要寂寞死的,我不带娘走了。”
连瑜差点被她气糊涂:“真是岂有此理,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糊涂蛋!出尔反尔瞻前顾后!你既然明白,你把你娘带走是最好的办法,那还说什么废话?真准备把她丢在这里,活活寂寞死么?滚滚滚,别在我跟前碍眼!”他说着把头扭到一边再不肯看连静。
连静这会儿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跟父亲提了多么残忍的意见,她要走了,她的爹爹身边只剩下她娘了,她居然还要把娘也带走,一时间无尽悔意袭上心头,扑到连瑜怀里哇哇大哭:“爹我错了,我不该胡说八道的,我就是看娘的病总是不好,看您也总是不开心,才想出这么个馊主意;我错了我错了我再也不说这种话了,我,我去找太后娘娘,我不嫁人了,我学公主,出家当女冠!”
连瑜被他女儿这通闹搞得头晕目眩,总算明白了“儿女都是债”这说法是如何的贴切!嗨,真是报应,前世那懂事儿的儿子郝思睿的影子再也抓不到了,面前却只有这个磨人精!他叹了口气,终于还是伸手轻轻摸了摸女儿的头:“你没什么错的,你的想法,是很好的。”
“自私的不是你,是爹爹。爹爹不该只想着自己,你看,爹爹的世界很大,有很多事情要做,也有许多朋友,可你娘,她只有你了。去吧,去跟你娘说,你要带她走,她会很开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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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围鼓乐声震天,在喜娘的搀扶下走到房门的连静却忽然冲了回来,扑到了连瑜怀里:“爹,爹,我不想嫁了,爹,爹……”
连瑜搂着女儿,眼泪也流了下来,可他还是把女儿推开了:“好了,快走吧,别耽误了吉时!”
连静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屋子,留下连瑜跟穆巧巧在屋里站着,穆巧巧从前一天就开始哭,哭到现在眼泪都快流干了,这会儿见连瑜呆立在房中,便过来搀他:“老爷,你忙了一天了,回去歇歇吧!”
连瑜轻轻摇了摇头:“我不累……”他扭头看向穆巧巧:“东西都收拾好了?过几日,静儿就要跟着凤临去山西了,多带点大毛衣裳,皮料子也多备些。”
穆巧巧擦干了眼泪道:“老爷,我想好了,我不去山西,我陪着老爷。”
连瑜摇摇头:“别说傻话了,看去年静儿才定亲那阵子,你都病成什么样儿了,你不跟着她去,只怕没几日便又要想她想的病了!”
穆巧巧道:“我当时只是一时想不开,现在不是好了?”
“那是因为静儿说要带你过去,你的病才会好的。”连瑜伸出手来放在穆巧巧的肩膀上:“巧巧,我太忙了,没时间关心你,这是我的不是,我身边这些女人,如今只有你还在,我希望你好好的,长命百岁,去吧!去静儿那儿……他们小两口年纪太小了,也需要有个人照顾。你当日答应惜惜要照顾好静儿的,你忘了么?”
“老爷!”穆巧巧再忍不住,扑到连瑜怀里哭了起来:“老爷,我对不住你,你为我想这么多,我却只顾了自己。”
连瑜道:“说什么傻话,难道你不是去照顾我们的女儿?我这里又不是没人照顾。”他说着,叹了口气:“说起来,是我没照顾好你,你的身体弄成这样子,是我的不是……到现在只能指望着静儿过日子,我又不能多陪陪你。”
穆巧巧泪如雨下:“不,是我不好,我自己身体不争气,关你什么事儿?我这么个人,能过到今天这个地步,是你对我好,是惜惜把她的福气送了我,是胜男这些年撑着家里的这些事儿,我一直都在享福,我的命好的让我都觉得心虚呢!”
连瑜笑笑:“天公疼憨人,你啊,不需要多操心,就像现在这样,每天都只看着眼前,过好眼前的每一天就行了……好了,去吧,把东西再检查一下!等后天静儿回门,你就跟她过去吧!没什么好怕的,凤临也是你看着长大的,去他们那里,跟在自己家没什么区别……嗯,记得一二年回来看看我,别忘了我才是!”
穆巧巧又是哭又是笑:“你说什么啊,我怎么会忘了你,我忘了我自己都不会忘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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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的花园,姹紫嫣红,连瑜站在花园里,站在这一片的锦簇花团中,四下张望,周围的静静的没有一个人。
恍惚间,他似乎看到还梳着两个抓髻的连静笑嘻嘻地追着蜻蜓跑,身后是一路小跑追着她的穆巧巧,一旁胜男摇着扇子倚在榻上看着她们微笑;
又一晃,一身凤冠霞帔的方云清还是才嫁进来的模样,虽不算多么的美貌非常却也是青春年少,她笑吟吟地冲他行礼:“老爷,您回来了!今天想吃点什么?是羊肉汤还是牛肉云吞?”
穿着大红舞衣的燕惜惜踮着脚在地上飞速转着圈儿,跳着胡旋舞,一不小心绊了一下,顺势栽倒在他怀里,她抬起头冲他嫣然一笑:“多谢解元公,要不然奴奴可要摔坏了!”
任娇娘的歌声似乎又在他耳边响了起来:“我有五重深深愿。第一愿且图久远。二愿恰如雕梁双燕,岁岁得相见。三愿薄情相顾恋。第四愿永不分散。五愿奴留收因结果,做个大宅院。”
大宅院啊。
连瑜转过脸,这座深宅大院,十万两金子也买不到,有价无市……可是这里头却只剩下了他。一如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年,他被芳姐拼了命的救出来,一个人仓皇地走在逃命的路上。
在这个世界上,他是那么的孤寂,他曾努力想让这个院子热闹起来,可转瞬间,这里依然只剩下他一个,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到最后,也不过是死的死,散的散。
却正是:
池塘水绿风微暖。记得玉真初见面。重头歌韵响铮琮,入破舞腰红乱旋。
玉钩阑下香阶畔。醉后不知斜日晚。当时共我赏花人,点检如今无一半。
连瑜闭上眼睛,重又睁开。只这么一瞬,他眼中的那点脆弱已经消失不见。他要做的事情还很多很多,要要走的路还很长很长,不管是孤独也好,恐惧也罢,他不再是那个被父母捧在掌心上永远长不大的郝白嘉,也不是那个在寒风中瑟缩着,想要问路都听不懂对方的话的逃难的少年连瑜——他是连无暇,年仅三十岁,就官至二品的连无暇,他正在主持着一场声势浩大的变革,他正在与一群了不起的家伙塑造历史……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能让他恐惧,没有什么能让他绝望。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抹茶猪的地雷,摸摸哒摸摸哒^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