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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惜惜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失去温度,外头的灵棚已经开始搭了。
连瑜抱着女儿,笨手笨脚地哄着她。大概是母女天性,那从燕惜惜停止了呼吸以后,那孩子就一直哭个不停,胜男事先请了两个乳母,可是不管是哪一个,都没办法让这孩子安静下来。只有吃奶的时候能乖一点,吃饱了就继续哭,唯有被连瑜抱在怀里的时候才能稍微安静一点,但仍然是哭一阵儿睡一阵儿。
连瑜觉得,大概是大人们的不安感染到了孩子,但穆巧巧坚信,那是因为这个孩子知道失去娘亲,所以才这么难过。她给燕惜惜换完了衣服,终于腾出时间来看孩子,她小心翼翼地把那孩子接到怀里,奇迹般的,那孩子居然没有哭。
“你看,我就说嘛,她知道的,惜惜的话她都听见了的。”她抱着孩子,像是在跟连瑜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对吧,小囡囡,你知道你娘娘把你交给我了,所以才这么乖,对吧?”她抱着孩子,慢慢地走回房里,连瑜看着空空的双手,心神终于从孩子身上转了回来。
他再也见不到这个孩子的妈妈了。
燕惜惜已经被穿戴好了,穆巧巧亲手给她换的衣服,梳的头发,画的妆容。她的脸色看起来很好,白里透红的,连瑜很久没有见到她这么漂亮了,从把她接回来,她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床上躺着,路都走不了,肚子里的孩子又不安稳,哪里有什么心思打扮,她能做的就只有尽量时时刻刻把自己收拾的干净整洁,让连瑜看着舒心罢了!
这会儿,她看起来如此的明艳动人,粉面桃腮,配着她那套最昂贵的赤金点翠的精美首饰,还有十五个绣娘用了两个月绣出来的华丽礼服——那是前年燕惜惜过生日的时候,连瑜送给她的,燕惜惜一直没有在公开场合穿戴过,开始是因为不舍得,想要在更重要的场合穿;可后来连瑜娶妻了,她哪里敢随便穿戴这些明晃晃地不合规矩的东西?
连瑜伸出手,轻轻拂过燕惜惜的脸:“我给你买了最精美的首饰,最华丽的衣裳,却忘了自己并没有赋予你穿上它们的权利,这是我的疏忽,是我的天真害了你。”
他看着燕惜惜,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掉在燕惜惜的脸上。
曾几何时,他以为有什么痛超过任娇娘的死亡带给他的痛,然而他错了。与内疚并行的痛苦,往往比与仇恨相伴的痛苦更甚,后者至少有通过复仇而纾解的可能,而前者却让人无法反抗。
更何况,他比自己想象的,更爱她。
他们相识五年,燕惜惜进门,也足足有三年了,人的一生能有几个五年?他来到这个世界也不过是六年罢了!从他还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的时候,她就喜欢他,她喜欢他的英俊,喜欢他的体贴,喜欢他的才华,喜欢他一切的一切……她喜欢他,也在拼尽全力地让他更喜欢她——她做到了。
连瑜无法抑制地哭了起来,任娇娘死的时候,他只在人后才默默地哭了一场,而这时候,他根本等不及夜深人静时默默哭泣,他就那么毫无顾忌地放声大哭,握着燕惜惜的手死活不肯松开。
胜男几次上前劝他,却无法把他从燕惜惜身边劝开,他根本什么都听不进去——这么个哭法太伤神,胜男无奈,只得让人去请芳姐过来劝连瑜,芳姐刚才就哭晕了一次,这会儿再过来,跟着连瑜又哭了个昏天黑地,总算把连瑜给吓到了,扭过头来赶紧让人把芳姐扶回去,这才让胜男有了个说话的机会:“公子,人死不能复生,你就让惜惜安安静静的走吧!”
连瑜被芳姐这么一闹腾,悲恸的情绪总算被打断了一下,理智也渐渐回炉,他双目无神地看着前面,好半天,眼睛才重新有了焦距:“惜惜的葬礼,麻烦你操持了,我实在没这个精神……”他说着想了想:“去买些冰,多一点,我想等七天过了,就让人把她送回家去安葬。”他白天听说燕惜惜生产的消息的时候就直接请了三天的假,这已经是极限了,天子近臣,难道敢因为爱妾去世就请两个月扶灵还乡么?今日不同以往,他再不能像对任娇娘那样亲自送燕惜惜还乡了。
胜男点点头,当日任娇娘的葬礼就是她操持的,这种事儿也算有点经验。她心中叹息:在公子身边,正经的喜事大事儿没操办什么,倒是葬礼连着办了两场……想一想,公子在外面虽然是一帆风顺,可在家庭和美这方面,却真是福薄。
妾室去世,葬礼不会太隆重。一般关系的人也不会参加别人家妾的葬礼,但是关系亲密的人家,还是必须通知到的,比如秦家。胜男安排人去秦家送信,谁知道秦昭却并没有过来,只是让人送了吊唁的礼物,她心中惊讶,仔细一问送信的人,这才知道秦昭白天才做出了抗旨的疯狂行为,这会儿她不过来,是不想给公子添乱呢!随着礼物捎过来的,是秦昭的一张便条,上头叮嘱胜男不要拿她的事情烦连瑜,她自有计较,她这点事儿比起连瑜痛失爱妾算什么?切不要说与他烦心。
胜男心里七上八下,想也知道抗旨这种事儿不是玩的!可看看那边守在燕惜惜灵柩跟前双目无神的连瑜,她咬咬牙:罢了罢了,就按照秦姑娘说的吧!公子都这个样子了,还能帮秦姑娘什么?再说这种事儿压根不是别人能帮忙的问题。秦姑娘跟贺贵妃关系亲密,又有个封疆大吏的爹爹,想来就是受罚,也不会有什么无法挽回的后果的。
胜男再能干,毕竟只是一个丫鬟出身的妾室,她没有什么灵通的消息网——如果连瑜今天上班了的话,他恐怕会立刻得知秦节身亡的消息,他会想尽办法去阻止秦昭接下来的行为——当然,是不是能够成功是另一回事儿,他的小妹妹已经长大了,有了自己的主见,即使是他这个在秦昭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路上起了重要推手作用的大哥哥,也不可能真正左右她的决定。
连瑜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知道了秦家的变故的,那是燕惜惜死去的第三天,在过去的两天里,他的许多同僚给他送来了慰问,吊唁的礼物书信,在同部门办公的同事过来了两位。秦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儿,这些人当然知道,可是连瑜那副心如死灰的样子,让他们实在没有勇气把秦家的事情说出来:到了这个地步,秦节已死,秦家大势已去,秦昭用为国祈福的理由出家,换来的是不嫁人的自由,同时也为为自己换来了相当的地位:这个地位足以保障她不会因为身怀巨资却失去了高官父亲的庇护而被人惦记,足以保障她的弟弟不会因为父亲死去,姐姐做不了太子妃而被人欺辱……这个姑娘已经用自己的办法解决了她面对的危机,她已经不需要连瑜救助了,那他们又何必多此一举,在这个当口上往连瑜心口上插刀子?当然连瑜早晚会知道的,但这个刀子还是让别人□□较好。
往连瑜心口上插刀子的是甄友谦。
这个无利不起早的男人这几天的心情烂透了!最大的靠山倒了,偏偏这个时候又得到另一个噩耗,他的那个做官的二叔,官位没了……哦,不,确切地说不是官位没了,是差事没了!
甄友谦的二叔甄城去年被调到山东做县令,他过了年便上路往山东走,路上病的一塌糊涂,不得不写了奏本停船靠岸养病,皇帝估摸着他没法及时上任了,就另派了他人去做这个县令。甄二叔本以为自己活不了了,索性决定叶落归根,让家人拉着马车把他往南面拉,谁知道走了半路,他的病莫名其妙地好了!仔细想想,卧槽,这哪里是什么不治之症,这忒玛就是晕船,常人无法想象的,症状极为奇葩的晕船!
人是没事儿了,可是差事却没了!江南那边的工作早就交接了,山东那边的位置也有了新人,甄二叔苦逼地发现,他失业了……
甄家的男人,不管从政还是经商,骨子里都是冒险家。甄城病发现自己的身体没什么大问题之后,立刻吩咐调转马头,去开封!差事没了可以再找,这会儿正好侄儿在开封,自己为官多年,也算有点人脉,差事丢了,再活动一个便是了!只要人活着,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甄城意气风发地往开封赶,写了信让驿站帮忙传给侄儿。其实,对于甄友谦来说,二叔的这种做法再正确不过,但是,放到这个节骨眼上,可真是要了亲命了,大靠山倒了,小粗腿居然也断了,人生之苦逼莫过如此————不,还有更糟糕的,他老婆马上就要进开封了。
想到自家老婆的可怕破坏力,甄友谦又是一脸血,他原本觉得从这个老婆身上算是赚回本了,结果一扭脸搞死他一儿一女,他安慰自己说罢了罢了,好歹她还给自己生了一儿一女,算扯平——扯平你妹啊!老子不看你二叔份上早掐死你了。
可就算婉娘的二叔不在了,甄友谦依然不能掐死她。
秦节死了,可秦昭还活着呢,连瑜更是活的滋润无比……失去了一棵大树,但他还是可以在别的树荫下乘凉,前提是,他必须要维护好这份关系,对于与他非亲非故的连瑜,表明对秦昭秦明的关心,是奉承他的最好办法。至于连瑜现在的状态,甄友谦并没有太多的关心:不过是死了个一个妾罢了,他家里病死的卖出去的妾,十个手指都掰不完,当然象征性地掉几滴眼泪是必要的,可谁会把这事儿当做啥天塌下来的大事儿??他完全没想到连瑜还不知道秦家的大事儿,在他看来,鲢鱼不出门,怕也是因为秦节的事儿伤心,又帮不上秦家的忙,索性借着爱妾的死躲在家里……可就算连瑜躲在家里,甄友谦也绝对相信,在他面前表达一下自己对秦家的亲近与悲痛绝对没有问题!
甄友谦以他特有的方式表达了他的有情有义,他看着形容憔悴的连瑜,发出惊天动地地嚎叫声:“连兄弟啊,可真是疼死我也,二叔死的冤啊,天杀的蛮子,竟把二叔害了去,可怜昭妹妹那么好的一个姑娘,从此以后只能跟青灯古佛相伴了,好好一个家,就成了这样子,这算什么事儿啊!”他做生意是个明白人,但文化水平不怎么样也是真的,能把在道观修行的秦昭说成了跟青灯古佛相伴,这种乱七八糟的词儿也就只有他能这么理直气壮地在连瑜面前吼出来。
连瑜愣在当场,他猛地拽住甄友谦的衣襟:“你说什么?秦叔叔怎么了?阿昭怎么了?”
甄友谦这才发觉不对,他看看眼中全是血丝,胡子拉碴的连瑜,有些不确定地问:“连,连兄弟,你还不知道秦家的事儿么?”
连瑜咬着牙问:“出了什么事儿!你刚才说秦叔叔去世了?阿昭出家了?这是怎么回事儿,为什么没人告诉我!你快说,快说!”
甄友谦颠三倒四地把事情说了,连瑜慢慢松开了抓着他衣领的手,甄友谦见他额头上的青筋不那么明显了,这才松了一口气,谁知道这口气才出了半截,却见连瑜猛地张开嘴,喷出一口血来,然后,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作者有话要说:- -……